第九章 塵埃落定
酒桌文化是門很奇妙的學問。
它形成於本土，也在本土發揚光大，出現時是佐菜的飲品，最終卻被定義為做人的展現；一杯酒可以兩人分飲結為生死兄弟，一桌酒反倒是眾人委以虛蛇彼此試探的載體；有人覺得千杯不醉的人踏實，有人卻唯獨喜歡觀察他人酒醉失態后的真性情。為此有人甚至把酒桌禮儀擬定總結了數十條規範加以研究琢磨，作為行事準則，也不知道這般日復一日地研究這個，最終到底能收穫什麼。
曹瑞是信奉酒桌上才能談事情的那類人，幸運的是他似乎心裡沒那麼多嚴苛標準的規範對人加以衡量，不幸的是他的控制欲相當之強。這可能是當了多年名導自然而然培養出的習慣，總之混跡娛樂圈多年如羅銘，在曹瑞的勸酒聲中再次端起酒杯時，臉色也已經有些發白了。
「曹導抬愛，我就再喝一杯，再多我可真不行了……」羅銘將杯中的酒幾口飲盡，翻過酒杯朝曹瑞亮了個杯底，「曹導海量也是出了名的，舒麗酒量一般您知道，喬雁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更是幾杯就倒，思來想去我也就厚著臉皮跟來了，就怕曹導喝得不盡興，想著今晚和曹導不醉不歸呢。」
「現在看來我可是太高估自己了……感覺再來一杯我就得喝到桌子底下去了。」羅銘有些遲鈍地擺動著腦袋，在房間里左右環顧，大著舌頭嚷嚷，「麗麗？喬雁？你們還能走吧？今晚我和曹導聊得開、開心！我要捨命陪君子！對飲到天明！你們等會兒自己先回去……哦，等等，我得打電話叫大劉開車來接你們回去，大劉呢？不對，我手機呢？」
他說著說著就開始興緻濃厚的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地翻手機，未果，整個人顯得茫然而不高興，自己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又倒了一杯酒：「不管那些了，來，曹導，喝酒！」
「我來打吧。」舒麗沒有阻止羅銘舉起酒杯，只是配合地將話頭接了過來。羅銘說舒麗的酒量一般實在是謙虛過頭，作為金牌經紀人，舒麗不但很能喝酒，而且醉了時看著也比一般人清醒得多，在娛樂圈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也沒被破了金身，至今沒人見過她過分失態的樣子。不過她最聰明的地方是善於利用身為女人的優勢，往往在事情還沒發展得不可控制之前便能先行脫身。
今天有羅銘在前面擋著，不用她和曹瑞邊喝邊談交情，也不用她替喬雁擋酒，舒麗乾脆十分配合地做出了不擅飲酒的樣子，整個晚上也沒喝幾杯。舒麗掏出手機撥通號碼后簡單講了幾句便將手機放回包里。實際上她早在一個小時前便已經讓大劉開車過來在酒店外面等著，眼下打的這一個只是通知他過會兒便可以上來了，自然不必多說。
大劉很快便回了電話，羅銘聲稱要和曹瑞一醉方休，拒絕和舒麗喬雁一同回去，舒麗攙扶起喬雁，回頭沖曹瑞微笑示意：「那瑞哥，我就帶著喬雁先走了？後天一早準時來試鏡。」
曹瑞在羅銘堅持的舉杯中和他又一起共飲了一杯，循著聲音抬起頭看向舒麗的方向，視線焦點卻落在喬雁身上。
「我看喬雁也醉得差不多了，不就近休息一下？」他笑得很和藹，舒麗聞言一頓，羅銘半趴在桌子上，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來了。
任何一個想要出頭想要紅想要往上爬的女演員，都會經歷這樣的事情。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符合許多上位者的嘗鮮心理，總要想著試試能不能一親芳澤。這種事情聽起來不太光彩，卻已經沒有幾個人會真正覺得齷齪，畢竟許多女演員也是迫切想要攀上高枝平步青雲的，你情我願的事情，各取所需，心照不宣，誰也別說誰。
凱星在這方面一向對藝人保護得很好，會最大程度尊重演員自己的想法，無論是想順勢而為還是想清清白白，公司都不會幹涉。但這一切的基礎是凱星的藝人都還太過透明，沒有真正面臨被大人物看上的情況，也想象不到拒絕了這樣的機會將繼續掙扎在十八線多少年。曹瑞就是這樣錯過了就等於錯過一個搏出位機會的導演，舒麗重新攀起和曹瑞的交情幾乎是豁出去了所有顏面，本以為有穆庭和魏澤的推薦，加上舒麗的牽線，曹瑞不會生出什麼別的心思，喬雁叫羅銘來也只是防患於未然，沒想到曹瑞到底還是將那句話說出了口。
這中間可能有很多原因，也許曹瑞覺得和舒麗的交情卻是已經夠淡，也許穆庭和魏澤也不清楚喬雁為人處世秉承何種原則，也許是他今天見了喬雁，確實被喬雁眉目如畫的樣子所蠱惑。
而最真實的原因是，無論是凱星還是喬雁，背景勢力都太不值一提。
在這樣一個不見血卻要廝殺得你死我活的戰場上，越強就越隨心所欲，越弱就越步步艱險。所以這麼幾年下來，喬雁的演技已經磨練成很出色的水平，接任何一部稍微靠譜的電視劇的主演都還要靠十二分努力與二十分運氣，凱星對藝人那般優待，按最穩妥紮實的路子培養，秦菲和李莎娜卻還是接連出走。在強勢的威逼利誘面前，似乎鮮有人不受動搖，秦菲是例子，李莎娜也是例子，現在……輪到喬雁了嗎？
喬雁看上去已經醉得很厲害了。
她今晚也喝了很多酒，羅銘雖然能為她擋下一些，但她也是絕不能不給導演面子不喝他的勸酒的。基本上羅銘為她擋下一杯她就要喝一杯，喝的總量就算是馬上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算稀奇。她看上去比一般新人酒量要好，但眼下也已經頰生雙暈，雙目迷離，只保留著最後一絲清醒。包廂中三個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她愣了幾秒似乎方才反應過來大家都看著她做什麼，連忙搖頭拒絕。
「不用了曹導，我們公司的司機已經到了。」她朝曹瑞露出一個單純明麗的笑來，眼中尚帶著些迷茫，看上去十足乖巧，「回去之後休息一下后還要看劇本呢，就是曹導給我發的劇本，後天要試鏡的那個。我看了一大半，寫了很多自己的體會，但還沒寫完，我得抓緊時間回去準備好……知道是來吃飯喝酒的，我劇本沒帶來呀，現在著急死了。」
「好，好，那你先回去吧，我等著你後天來試鏡。」曹瑞看了喬雁一會兒，覺得對方的不諳世事是一個小姑娘的正常表現，這樣單純的姑娘他也不急在一時。凱星還是一貫的老樣子，把藝人保護得太好了，不知道開始越單純接觸到這個世界的規則後學得越快嗎？於是他和藹地笑了笑，不再提讓喬雁留下的話。舒麗趁機向曹瑞道別，扶著喬雁出了包廂。
今晚拒絕曹瑞的暗示勢必會在曹瑞那裡產生一些不好的結果，但喬雁的應對已經足夠誠懇也足夠給面子，現在的面上和氣，已經是最好的狀態了。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出包廂，出了酒店便上了大劉的車。舒麗原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讓喬雁一個人在後排躺下休息一會兒，喬雁卻拉住她，被夜風一吹后臉上漸漸浮現出冷汗。
「麗姐，」臉上畫的妝已經遮不住發白的面色，喬雁靠在舒麗身上低聲開口，「先去醫院。」
喬雁其實很不擅長喝酒。
不是酒精過敏，也並非一杯就倒，而是喝多了酒後身體會很排斥。除了拍戲不可避免的作息不規律之外，她一直生活得很健康，平時煙酒不沾，這可能也是她驟然喝很多酒後會極不適應的原因。
但縱使有再多合情合理的難處，現在無論誰把酒杯放在她面前，她都沒有辦法拒絕。
三人到醫院后又折騰了一會兒，深夜的醫院急診處沒什麼人，醫生給喬雁開了兩瓶點滴，告訴她掛完水后就可以回去。舒麗跟著護士去交了款，回到急診室時發現走廊的燈亮著，喬雁坐在椅背上低著頭，垂眸的樣子顯得很安靜。
她膝上放了本劇本，攤開在中間靠後的一頁。
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舒麗，看到眼前這一幕時也覺得眼中一澀。這些年她帶過很多藝人，眾生百態千奇百怪地見了不少。藝人與經紀人之間說穿了也不過是利益結合關係，經紀人在職期間就是和藝人的一次長期合作。說來奇怪，這些年來跟她合作最長久最愉快的自然是羅銘，而說起喬雁的話，其實她帶喬雁的日子還不算很長，以前還帶著李莎娜時也沒真正把精力過多放在她的身上。
但她一直很喜歡這個有天分也夠努力的小姑娘。
平心而論，喬雁其實並不是那麼善於討人喜歡的性格，她對周圍人都沒什麼要求好說話，但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特立獨行有時就是一種不合群。她現在還不紅，對每個人都要賠著笑臉，柔和外殼下執拗的稜角尚還不顯山不露水，但日後若有一天她能出人頭地，這樣的性格必然掩蓋不住，會招來數量可觀的圈內人的反感。
是以凱星發現喬雁時明明覺得她的演技很出色很令人驚喜，卻沒有立刻將她當作重點培養對象，而是讓她繼續輾轉在各個劇組各個導演手下歷練，和不同的人多做接觸，希望能將她的稜角磨平一點，現在看來收效甚微，她還是那個溫和但堅定果決不讓步的老樣子。
但她變得圓滑世故了就真的好嗎？舒麗捫心自問，卻無法做出回答。她今天一早才拿到試鏡劇本轉交給喬雁，一上午的時間她便將劇本看了大半，上面各種自己的註解密密麻麻，一些劇本中的設定原因也被標註在上面，一看便知下了苦功夫。後天一早試鏡，明天是一定要在家睡覺調整狀態的，能看劇本的時間確實也只剩下了今天這一晚上。舒麗有心叫她休息一會兒，看著她手背上的針管和另一隻手中的筆卻又覺得自己說不出口。
誠然，這個世界上努力的人很多，有的人會覺得努力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
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努力上進的人，誰又有資格出言唱衰、阻撓或打擊？
她一定會紅，她一定要紅。
舒麗坐到喬雁旁邊，將點滴的速度調慢了些，也掏出了包里的文件看了起來。
未來終會到來，而現在，就讓她在這個北國冷冽的冬夜裡，見證這個年輕的姑娘，為了那個最好的結果，究竟付出了多少的因。
她們從醫院出來時天色已經亮了。羅銘被大劉接回了公司，據說在車上就吐得一塌糊塗。舒麗要趕去公司看看，喬雁和她告別後回了自己家，喬雪和同學出門逛街，不過給喬雁留了早餐。喬雁簡單的吃了兩口，又去泡了個熱水澡，正打算上床去好好休息睡上一覺時，電話突然響起。
「麗姐？」喬雁接通電話，疑惑地打了聲招呼。那頭舒麗的聲音綳得緊緊的，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到仿若要把人凍結成冰的冷意。
「喬雁，明早的試鏡你不用去了。」
「曹瑞新戲的女主角，已經定了鋒辰的姚曼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