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去
韓竟看著看著竟入了迷,渾然未覺時間的流逝。直到夏炎洗完了澡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才猛然從照片的世界里回過神來。
「啊,這張是去年我們院得到校運動會第一名時候的照片,那天高興壞了,冠軍被法學院霸佔了好幾年,去年終於輸給我們一次。」夏炎彎下腰,看清相機屏幕里的照片之後興奮地說。
大概是兩人身材的對比讓他心中憤懣,他沒像韓竟只隨意圍了一條浴巾,而是一早換好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如今這樣俯身過來的角度,剛好讓韓竟的視線落在了t恤衫的領口裡,看到纖長勻稱的脖頸下面,兩截深刻的鎖骨和一小片胸膛。
夏炎的皮膚是那種細膩柔和的蜜色,和他染成棕褐的柔軟頭髮一樣,給人一種明亮而溫暖的感覺。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你是哪個學校的啊?」夏炎一邊擦著頭髮,一邊這樣問道。
「我……」韓竟無奈地笑笑,「我只讀到高一就沒再繼續讀了。」
夏炎微微一愣,「出道這麼早?」
韓竟猶豫了一下,目光慢慢黯淡。「當時我的養父身患重病,需要一大筆醫藥費。為了籌錢我退了學,偷偷跑到一家私礦幹了一年半,中間……親眼看著三個人被炸死。」
家境富裕生活順遂的人,大抵喜歡聽這種世道艱難的辛酸往事,一方面滿足高高在上的虛榮心,一方面又可以施以憐憫同情,展現自己的善良。韓竟微微垂下頭,做出難過脆弱的樣子,無聲地嘆了口氣,好像精神也隨著氣息逸散,整個人瞬間萎頓下來。
果然夏炎聽了他的話便露出擔憂的神色,想了一會才試探著問道:「那後來呢?你父親的病有沒有治好?」
韓竟好像完全沒聽到這句話似的,木然沉默了良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微微帶了些強打精神的僵硬。
「……後來,醫生說要做手術,可手術費對我們家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我在煤窯賺到的錢遠遠不夠。為了這筆錢,我拍了平生第一部片子,一部同志三級片,非常多全_裸鏡頭的那一種。導演保證這部電影不會在大陸流通,也絕不會公布我的個人信息,我才敢簽約。」
三級片並不是色_情片,即便是全_裸,也只會拍攝演員的臀部或上半身,不會露出下_體,更不會出現交合的鏡頭。許多被劃分為第三級的電影,都以其深刻的主題和寓意在觀眾間贏得了不俗的口碑。
然而,是人-大抵都會本能地抵觸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身體,何況還要製成影像公開發行,被無數人觀看、品評,指指點點。為了賺錢被迫接拍三級片這樣的事,實在只要想想,就讓人心涼。
夏炎這才意識到,對於有這種經歷的韓竟來說,自己貿然請他來當人體模特,著實太過欠缺考慮。他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最終只是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
韓竟並沒看他,用手捂住半邊臉,絕望地笑出聲來。
「那部電影如約給了我想要的東西。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呢!可是當我歡天喜地地拿著片酬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竟早在那天凌晨已經西去。我甚至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夏炎輕輕抽了口冷氣,
子欲養而親不待。出賣尊嚴換來的金錢,最終卻沒有派上任何用場。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挽留的至親,最終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溘然離去。
……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事嗎?
兩人之間的氣氛瞬時凝重下來,各自沉默了半晌沒說話。
韓竟會對夏炎說這些,當然不是沒有考慮的。
分享秘密是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最好方式,尤其是那些深埋於內心深處難於啟齒的秘密。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一旦對方願意吐露秘密,人總會下意識地覺得雙方成了真正誠心以待的摯友。
儘管這在韓竟看來是極其盲目的,他又不得不承認,人的這種心理要利用起來非常方便。
然而,一般人雖然天性樂於探知別人難於啟齒的往事,卻通常不會願意被悲傷的情緒糾纏太久,對一味沉溺於過去的人,往往也會下意識地敬而遠之。所以,韓竟只是稍微讓這種沉默持續了一小會,隨即便又換上開朗的語氣。
「不過我也是因為拍了這部片子才認識了現在的經紀人,才能出道演電影,慢慢有了自己的事業。現在回頭再看,真的感慨太多了。」
他微笑著抬起頭來,卻看到夏炎仍緊皺著眉,看著他的眼神異常複雜,最明顯的感情,倒像是輕微的慍怒。
韓竟被這眼神看得微微一愣,就見夏炎幾步走到自己的行李旁邊,又是一頓翻找。再回來的時候,大喇喇地挨著韓竟坐下來,向韓竟攤開手掌,像是在跟他要什麼東西。
「手!」夏炎就吐出這麼一個字,語氣冷硬。
「……手?」
韓竟莫名其妙地把一隻手伸過去,這才終於看清夏炎找來的東西——一支歐舒丹護手霜。
韓竟的手並不好看。與他帥氣俊朗的五官比起來,那雙手無疑太過粗糙醜陋,上面布滿了做苦力時留下的厚繭、硬皮和細小的疤痕,因為常年抓握工具,有兩根手指的骨骼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扭曲。
在很長的時間裡,他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彷彿只要看一眼,當年那種莫大的遺憾和悲傷就會將他淹沒。
這才是他內心最碰觸不得的角落。他可以若無其事地說起自己以往的經歷,像一個最具職業精神的演員,那些感情展露於外表,卻流不到他的心裡。
只有這雙手,是他深埋於心底的真實。
然而夏炎卻注意到了。就好像初次見面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一夜沒睡那樣,也許在第一次握手的時候,就發現了他手上的傷痕,看透了他遠不如自己所說的,能夠輕鬆放下當年的悲慟和遺憾。
韓竟怔怔地望著夏炎,只覺得一切偽裝都被面前這個青年盡數剝去,將最原本的自己袒露在他人面前的感覺,讓他心口倏地火熱起來。
夏炎只是低著頭,認真地把護手霜塗在韓竟手上,然後慢慢按摩,讓乳液被皮膚吸收。高檔護手霜濃郁的椰棗花香甜得發膩,觸感輕盈而豐潤,青年的指腹反覆按摩在掌心敏感的疤痕上,就像沿著神經,輕輕搔在他的心上。
那種無比軟滑舒適、幾乎溫柔到了極點的碰觸,竟刺得韓竟心臟一陣陣發疼。
夏炎的手在男子中是很小的,又不同於女孩子那般柔若無骨。手掌寬闊,骨節分明,手指彎曲的時候,掌骨會從纖薄的蜜色皮膚下隱約浮現出形狀,動作透著一種極為專註認真的性感。
韓竟竟是看著那雙肆意在自己手上摸來摸去的小手,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等到夏炎終於心滿意足地擦好了一邊,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叫他換另一邊的時候,他說什麼都不幹了。
「大老爺們一個,哪有這麼多講究……而且,你讓我自己來就行了。」韓竟破天荒地在跟人說話的時候沒看對方的眼睛,反而因為不好意思別過臉去。
夏炎也不堅持,就把護手霜放到他手裡。
「話不能這麼說,老爺們也不能不愛護自己啊。憑什麼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能活得舒坦,誰沒事閑的願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性別歧視嗎?」
他說著身子朝後一仰,躺倒在床上嘆了口氣。
「不過我也沒資格說你,我姐就總說我一忙起來就記得吃飯不記得睡覺的……這護手霜還是出門之前她硬塞給我的。其實擦護手霜也沒什麼,就是這個味道,你覺不覺得男人用有些甜過頭了?」
韓竟沒說話,擠了一點在手上慢慢塗勻。這款手霜確實味道非常馥郁,幾乎是剛一塗開,椰棗甜蜜濃厚的香氣就瀰漫開來。
不同於陰柔的花香,這種果物的甜美香氣,即便是男人聞了也不會反感。不過如果身上帶著這麼重的香味,到底是有些尷尬的。
他微微側過頭,就看到夏炎因為向後躺下的慣性而帶起的t恤衫下面,裸_露出的一小片纖瘦光潔的腰腹。
連小動物都懂得絕不能把腹部露給不信任的人。此時青年的這個姿勢,讓韓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隨意和坦誠,就好像兩個人在這幾來幾往的對話之間,真的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從頭到尾,夏炎都沒有為韓竟坎坷的身世說一聲抱歉,沒有像一般高高在上的有錢人那樣,露出同情而悲哀的神色,或者掉幾滴淚水,虛情假意地安慰兩句。
對這樣的結果,韓竟竟是如釋重負般地,微鬆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他洗了兩次手,但一直到睡覺,手上還留著那股濃厚宜人的甜蜜香味。也許是芳香有安眠的功效,從前世入獄以來就一向淺眠的他,那晚睡得特別深沉安穩,難得沒有任何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