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是夜,遠江市忽然下起了大雨。
冬日裡的雨不如夏季清涼,雨絲裹挾著寒意,從西北方向吹來,凍得人遍體生寒。
望著餐廳外狂風驟雨的天氣,曾亦舟不自覺地停頓了腳步,將腕錶從襯衣袖口處捋出,端詳著指針的方位。近晚間十點整,他想,梁語陶應當還在久江市音樂廳排練。
曾亦舟對梁語陶的作息時間表如此熟悉,不過也是源於高中時期的形影不離。
那時候由於梁語陶父母久居遠江市,梁語陶因為專業緣故必須參加各大各小的演奏會積累經驗。梁家父母擔心女兒的身體,於是,作為小竹馬的曾亦舟就主動扛起了作為男孩子的責任,陪著梁語陶排練,替她拎琴,看她演出。有時候趕上期末,老師布置的課業太多,他就一個人趴在音樂廳的座椅上做作業。那時,他總覺得梁語陶的琴聲令他煩躁極了。然而,當五年之間,他再也沒聽過梁語陶的琴聲之後,才發覺,有時候有人煩,也是一件好事。
雨越下越大,以曾亦舟對梁語陶的了解,她那麼迷糊的性子,出門一定是沒帶傘的。心裡這樣想著,曾亦舟就徑直告別了陳經理,開著車,往久江市音樂廳去。
剛抵達久江市音樂廳,曾亦舟卻被工作人員告知,音樂廳已經關門了,今晚排練的樂團人員也全都離開了。
曾亦舟無奈,只好重新回到車上。他輕踩油門,剛準備離開,卻意外地在久江市音樂廳的公交站台前,發現了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
曾亦舟走下車,靠近那個模糊的身影,低低了叫了一聲:「梁語陶?」
躲在角落裡的梁語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嚇得一個機靈,夾在指尖的東西,也驀地從手指縫隙里掉了下來,零星的火苗在潮濕的地面上垂死掙扎了一會,最終熄滅。
她抬起臉,驚訝道:「曾亦舟,你怎麼來了?」
曾亦舟直接迴避這個話題,撐著傘徑直走到她的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我沒帶傘。」她嬌嬌地朝他笑。
「走吧,你現在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雙手抱膝,整個人蜷進長椅里,一副打死她也不走的模樣。
梁語陶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曾亦舟深諳其中的道理,便也不著急,陪著她一起在長凳上坐下。等近距離地坐到她旁邊時,他才發覺,雨水已經將梁語陶的整個肩膀都打濕了。
曾亦舟順手將自己的外套脫下,蓋在她的肩膀上:「先把衣服披著,要不然以你的抵抗力,估計待會就得凍感冒了。現在還在排練期,要是你生病缺席了,保不準正式演出那天,謝紹康就不讓你上場了。」
「能上場又怎麼樣,無論我怎麼光鮮亮麗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永遠都看不見我。」她偏過臉去看他,眼底有顯而易見的失落:「曾亦舟,你知道嗎?今天趙子妗回來了。」
曾亦舟是記得趙子妗這個人的。
愛情如同食物鏈,一環扣一環。梁語陶花了整個高中時代,以及出國的五年去追逐謝紹康的腳步。不過很可惜的是,謝紹康的目光,也僅僅停留在趙子妗一個人的身上。
「今天趙子妗回來了,他連樂團最重要的第一次演出排練都沒顧上。明明在美國的時候,他答應我的,等回國之後,他事業穩定了,就給我一次和他開始的機會。」梁語陶的眸子里有水光在泛濫:「明明說好的,他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呢。」
梁語陶不落痕迹地將肩頭的外套拽了下來,扔在地上。之後,忽然跳下長椅,往大雨里奔。
幸好曾亦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你到底要幹什麼?」
然而,梁語陶卻毫不動容似的,只是獃獃地朝著曾亦舟笑,說:「你說,要是我感冒了,學長會不會偷偷去看我。」
「梁語陶,你是不是瘋了?!」他怒道。
「我確實是瘋了。」梁語陶大聲吼:「曾亦舟,你有嘗試過像我一樣,喜歡一個人喜歡了整整八年,但他的目光永遠都不屬於你嗎?」
曾亦舟沉默。
梁語陶的憤怒變成了啜泣:「因為你沒有,所以你根本不懂我的求而不得。」
說完,梁語陶就直接轉過身去,靜悄悄地從兜里掏出一支煙,塞進嘴裡。之後,又按開打火機,咔嚓一聲,點燃了煙頭。乾燥的煙草浴火即燃,在她的指尖唇間發光。原本極為疲倦的目光,在深吸了一口煙之後,變得清醒。她開始愈加放肆地吮吸,像是個貪婪的吸毒者。
曾亦舟在公交車站旁看見那一圈煙蒂的時候,起初還不相信是梁語陶的作為。畢竟,梁語陶有嚴重的肺病,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的身體。只是,當她這樣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抽起煙時,曾亦舟才發覺,自己竟是憤怒的。
他壓抑著怒意,皺著眉問她:「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從出國之後就開始了,沒事抽一根,總能讓自己開心點。」她抬起手,將唇貼近煙蒂,正打算再吞雲吐霧一口。
曾亦舟猛地一把抽走她的煙:「梁語陶你是想自殺嗎?」
「抽幾口煙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她不以為然。
「你忘了你的肺病是不是?你小時候梁叔和岑姨為了你的病花了多少功夫,你現在這麼做對得起他們嗎?」
聞言,梁語陶忽地冷笑了一聲,從鼻腔里發出的聲響極盡諷刺:「呵,從小所有人都提醒我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幹。為什麼?因為我有肺病。因為我有肺病,所以就剝奪了我所有的喜好。這到底是為我好,還是在毀了我?」
曾亦舟反駁:「梁語陶,你到底懂不懂別人的用心。難道喜歡謝紹康,已經讓你喜歡到是非不分,連別人是保護你還是在害你都分不清了嗎?」
「對,我就是個白眼狼,是非不分行了吧。」說完,她一把拽住曾亦舟,掙扎著想從他的手裡將煙搶回來:「把煙還給我!」
不消片刻,曾亦舟當真攤開了手,將燃著的煙送到她的面前。
梁語陶毫不留情地拿走,正當她將煙塞進口中,正打算再次吸一口時。曾亦舟震怒的話語,卻驀地在她身後響起。
「梁語陶,你他媽再抽一口,我就立馬找人撞死謝紹康。」
她轉過身,怒瞪著他,條件反射似的回應道:「你要是敢找人撞他,信不信我先找人撞死你。」
不經大腦思考的話,從嘴裡脫口而出。然而,剛一說完,梁語陶就後悔了。如此無情的話,傷人也傷己。梁語陶連煙也不想要了,正躊躇著怎麼跟曾亦舟解釋,他卻忽然開起口來。
曾亦舟站在公交站台的頂檐口,一半肩頭已經被大雨淋濕。他問她:「梁語陶,你就那麼喜歡謝紹康嗎?」
「明明是你先威脅我要撞死他的。」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衍變為一句:「曾亦舟,對不起。」
曾亦舟沒有回應。
梁語陶是知道輕重的,也知道那句話的分量。人的感情最是脆弱,往往一句輕微的話語、一個薄涼的詞,就足以毀掉一切。而梁語陶,現在就做了那件不知輕重的事。
她只好放下一切的小脾氣,腆著臉勾住他的胳膊,端起笑臉:「曾亦舟,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或許是覺得道歉不夠誠心,她又給了十足的誠意,將口袋裡的煙悉數扔在地上,低眉順眼地說:「你看,我現在把煙都扔了。我對天發誓,下次再也不抽了行不?」
她又把仍在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披在身上,繼續厚著臉皮賣笑:「外套我也撿起來穿上了,裹得緊緊的,不會感冒了。看在我這麼乖巧的份上,你就說句話嘛?」
「小舟,你理我好不好?」她湊到他跟前,親昵地叫他的小名。
他綳著臉,好不容易吐了一句:「梁語陶,我比你大。」
聞言,梁語陶才拍著胸口,大舒了一口氣:「要命,你可終於說話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打算跟我絕交了呢。」
「我沒你那麼小心眼。」
梁語陶嬌嬌地朝他笑,「沒有就好,你身上都淋濕了,趕快回家換件衣服吧。」
「那你呢?」
「我啊……我住酒店,待會我打車回去就行了。」
曾亦舟將傘撐開,將梁語陶一同罩在了傘下,他從容笑道:「別騙我了,你要是有錢也不至於去做街頭表演。走吧,我帶你回我家。」
梁語陶有一瞬間的遲疑,不過也僅僅是片刻而已,幾秒后,她就隨著曾亦舟的腳步,一同往雨里走。
她說:「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恬不知恥地去你家留宿一宿啦。」
狹窄的傘下,她和他僅有一步之遙。
他唇角微勾,彎起的弧度好看至極。他說:「你十六歲孤身一人跟我來久江市的時候,我就答應梁叔岑姨要好好照顧你的,現在……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有那麼一剎那,梁語陶忽然覺得,冬夜裡的雨,似乎也不是那麼寒涼,那麼漫長。
甚至銳利的雨絲打在身上的時候,還有些發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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