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7章 章
日上三竿,暑氣降臨。出了水潭嚴厲擦了把汗,祭出兵刃,拉開架勢。
「來,今日一決勝負才罷休。」
龍君放眼四顧,「仙君不在,你何必浪費力氣演戲。」
「不關他事。」嚴厲徑自動手道:「哪兒那麼婆婆媽媽的!」
「你忘了我有潔癖?真要切磋,也須等我沐浴更衣。」
龍君一味躲閃。嚴厲也只得罷手,催他快去快回。他幻回真身,下水之前笑道:「你與其頂著酷熱跟我動手,不如冷靜下來,聽我給你指點迷津。」
嚴厲略一思索,笑道:「願聞其詳,我在屋裡等你。」
嚴厲已知龍君有什麼弱點,且篤定他會趁酒氣未退、手上有傷而示弱,才有心在他身上發一發邪火,聽他這麼說,不由改了主意。
等龍君不多時來敲門,嚴厲已收拾好屋子,且煮了一壺茶。
龍君素來心機機敏,而今又自認為大局在握,所圖之事無不手到擒來,看來眉眼飛揚,邪肆驕狂之態更甚從前。嚴厲縱知他胸懷險惡,也不由被他過於明朗的笑容閃了下神。
見他手裡提著酒囊,嚴厲道:「你酒氣未退,還是喝點清心敗火之物。」
龍君搖了搖酒囊,無奈道:「本也沒有酒了。」
多少年來耳濡目染,嚴厲對煮茶的過程了如指掌,照葫蘆畫瓢,煮出來的味道卻乏善可陳。龍君只喝一口便擱下碗道:「這個味道我著實喝不慣。」
嚴厲笑言:「起初我也喝不慣,多喝幾次就好了。」
龍君環視屋裡,「本當昨日去那間屋子是仙君刻意耍弄我,不料這裡也如此簡陋。」
「想必是聚魂之後他心中空無一物,就連凡俗之欲都寡絕了。」嚴厲假意訴了一通煩郁,求教道:「想來你比我更了解我夫君,依你看來,我當怎麼搞定他?」
龍君睨著她笑,笑到她滿腹狐疑才嘆息道:「仙君看來性情大變,我也深感陌生,須跟他相處之後才能重新了解他。然縱是塊石頭,定也架不住你溫柔以對。」爾後洋洋洒洒細說一通,教嚴厲如何才能言行溫柔,嬌媚動人。
嚴厲聽得心思百轉。依他性子,她拿這種話問他,他該生氣才是,卻如此平靜地教她,自然是因他打著鬼主意才來示好。
自他從妖帝記憶中得知冥王亦有續命之法,便暗地裡花了一個大價錢,從冥王手中求得秘術。只是此術須有人心甘情願為他去死,他一時還找不到人選。
先前仙神聚會時,西海龍王假扮他醉酒失態。事後晧睿仙師喚他去無極宮品酒閑話,允諾要以炎之靈為他續命。他不知晧睿仙師不惜代價也要保他長生不死,顧慮此事風險極大,直言探究無極宮的長生之法。晧睿仙師坦言告知,著他自去尋找肯為他續命之人。
而他挑中的人,正是與他宿命相悖之人。
讓嚴厲更加惱恨的是,他非但企圖害她成為寡婦,還蓄謀害死她的父皇!
念及他計劃之種種惡事,嚴厲正覺無法再維持淡然,就聽他說道:「你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也該收斂收斂劣性。」後面竟是語重心長數落起她來。
嚴厲疑他心緒受到鳳後記憶的干擾,耐心聽著。他卻忽然打住,顰著眉,若有所思狀。
嚴厲不由冷哼:「我父皇涅槃在即,之後會傳位於我。他與我母后含飴弄孫,享清福去。屆時我為皇為尊,與你平起平坐,也不至讓你這點歲數卻來說教我。」
龍君哂然道:「肺腑之言,無關身份。」
嚴厲又極其煩惱地嘀咕一句:「只是,或許你未必就這點歲數。」
龍君疑道:「嗯?」
「晧睿仙師沒跟你說過?」
「說什麼?」
「可知那老東西有顆龍珠?」
「與仙師把酒閑話時曾見過此物,也聽仙師詳說過般若此人。」
「你所見的龍珠,可是只有龍眼大小?」
「正是。」
「般若雖然短命,卻修為極高,他遺留下的龍珠豈會小得那麼可憐?」
「你的意思是……」
嚴厲嘆口氣。
「當年我恍悟死劫應在你身上,曾管晧睿仙師求教。他道是你跟那顆龍珠有些淵源,絕不許我殺你破劫。我屢次向他求教具體,他卻始終諱莫高深,不肯為我解惑。但我夫君心思縝密,自一些蛛絲馬跡推斷,你只怕……只怕非但與那顆龍珠有些淵源,甚至於,你就是般若。」
嚴厲透露的訊息讓龍君眼波一動。
龍君思索少頃,哂然道:「聽來你是盼著我比你年長?」
嚴厲篤定他心下將信將疑,見他不追問,便也不多說,打個哈哈敷衍他道:「是,也不是。」
龍君道:「年長年幼倒無所謂。何日你我同為神尊,一等般配,方是極好。」
嚴厲忍無可忍,未及她接話,娑羅推門而入。龍君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嚴厲盼著他說點什麼,卻聽他淡淡道:「家父已經來了,請龍君過去準備正事。」
龍君道:「正事固然要緊,我且有幾句閑話要跟仙君講。」
「既是閑話,晚些講也無妨。」娑羅笑道:「事畢我夫妻定當擺酒,謝你援手之情。」
「好說。」龍君哂然起身,意味深長地看嚴厲一眼,這才出門而去。
「我不及他能言善辯,你怎麼也不說他幾句?」嚴厲鬱郁瞪娑羅。娑羅往桌旁一坐,從袖管里掏出幾樣飯菜。嚴厲一看口水都出來了,哪兒還顧得閑事。
「靈犀呢?」
「霄霜與他親近,帶他消化食呢。」
實則是霄霜知娑羅有暗惱,拿靈犀來獻殷勤。
大快朵頤之後,嚴厲忽然想起一事。
「哎!昨晚你可給那廝斷情?」
娑羅動過這個念頭,然而他深知茲事體大。
「我已細推演過,他糾纏你固然於你是煩惱,卻未必給他斷情就於你有利。」
嚴厲不禁頭疼,「莫非要叫他永遠糾纏我?」
「不必擔心。」娑羅把她隨意紮起來的頭髮打散,捏訣往上面一指,然後從濃密綿長的髮絲當中翻找出一縷綠色的頭髮。
「這是什麼?」嚴厲順著娑羅的手指捏住那縷髮絲,將其攏到眼前打量。
「所謂慧劍斬情,斬得就是這個。」
嚴厲大為驚奇,「情絲竟是有形之物?」
「情絲說白了就是一種法器,道祖也不知它是何年何月由哪位高人煉製。此物分作陰陽,彼此感應,被其依附之人受其干擾,才會彼此吸引靠近,進而生出情愛之心。」
娑羅打散自己的髮髻。見他捏訣又一指,嚴厲搶著下手翻找。
他頭上的情絲是赤紅色的。嚴厲把兩縷情絲搭到一起,仔細端詳,見紅色與綠色的幽光互相侵蝕,彼此交融,毫不違和。
「如此看來,」嚴厲篤定道:「那廝待我果然都是虛情假意。」
「非也。情絲泰半都成雙成對出現,附身於誰全憑天意,身攜之人倘若相逢,便不論年紀、身份、地位、名利,皆會受其左右。導致一女多男、一男多女、數男數女糾纏不清的狀況偶爾也會發生,究竟誰與誰能成,須看緣淺緣深。」
「你不會是說……」嚴厲一驚道:「你我之事恐還有變數?」
「變數?縱是你肯,我也不肯。」
娑羅微微笑了,將嚴厲那縷情絲一分為二,祭出情劍,將其斬下,后教給嚴厲兩個口訣,囑咐她回天時,依法將它綁到那株桃樹上。
「龍君和少君都不宜斷情,給你找個替身倒是容易。只是這一縷情絲若分成三股,就廢了。故此我們只能先以此解決一個,少君那裡要另想他策。」
嚴厲心下五味雜陳。註定她是負了南無,南無雖不再糾纏於她,這個情字到底也叫他深受負累,他一日痴心不死,她便一日難以釋懷。
忽聽娑羅淡淡道:「鬆手。」嚴厲低頭一看,兩縷情絲已恢復成青絲,卻被她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裡。娑羅扒開她手指,把她的情絲從他的裡面慢慢剝開。
兩縷情絲抽離的時候,依稀有微不可聞的嘶嘶聲傳入耳中。無端端的,嚴厲只覺心下一片酥麻,頗為蕩漾,不禁再度攥緊手指。
可越是攥緊,異樣之感越是強烈。
「別鬧。」娑羅雖這麼說,注視嚴厲的眼神卻越發幽深。
「憑空分出去一半情絲,它的干擾之力想必也大打折扣。何日你又想斷情絕愛,或是厭倦了我,瞧上了別人,我也能好過許多,經年累月要坐忘,想必也容易。」
嚴厲刻意壓低的嗓音透著嬌媚之氣。
娑羅睨她:「悲春傷秋的,似個深閨怨婦。」
嚴厲幽幽嘆氣,「我有心病,藥石罔效,你再給治一治唄。」
「痴兒。」娑羅不由笑了。
夫妻結髮,情絲相纏,可不就是世上最烈的春毒?便是連他也無力抵抗。
待把昨晚意猶未盡之事做完,娑羅道:「這麼如狼似虎的,將來我下界輪迴,你要怎麼捱過那幾年?」
「捱不了就學蒙臣。」嚴厲沒好氣道,心說到底是誰如狼似虎誒!
見娑羅不接話,她好聲賠了幾句好話,又道:「忙完眼前的事,你也給自己找個替身。」
娑羅只回她一個字:「唔。」
元楹雖始終默守冰心,嚴厲總歸視她為患,聽這麼說,這才暗暗舒坦了些。
不多時嚴厲去水潭下跟龍君道別,道是一家三口要回天去。龍君問她可搞定了?她沮喪狀。龍君勸她此事急不來,日久總能奏效,又道是一日不可無酒,把酒囊給她,讓她回天將其裝滿,再派人送回來。她應承著。
未免谷外眾耳目起疑,霄霜假扮娑羅,牽著靈犀,跟嚴厲一起回天。
鑒於某人愛惜顏面,嚴厲只得改稱霄霜為真人。於禮霄霜得喚她師娘,於情該喚她大嫂,總歸是她在上。但她夫妻能修成正果,霄霜功不可沒,她心下十分感激,哪裡端得起一絲架子。霄霜倒對她視若平常,但凡張嘴,多半要調侃她。
極招搖地趕到別院,霄霜掉頭就悄然下界。修復炎之靈要費時數月,有他在暗中護法,嚴厲很放心,對外放出風去,道是駙馬爺身體抱恙,須閉門靜養,且命雁琿往娑婆谷去送了酒。
是夜嚴厲哄睡了靈犀,打著扇子,支著頭,坐在桌旁養神。
月缺如珏。忽覺一陣陰風拂面,嚴厲懶懶睜眼,見妖帝站在敞開的窗外。
妖帝衣發如血,戴著面具。被他審視的同時,嚴厲也在認真審視他。
妖帝並無戒備之態,眼神則如死水,波瀾不驚。嚴厲已知龍君如何挾制他,便也知道,他此來是冒著性命之危。而龍君方一閉關他便冒險前來,足見赤誠之心。
嚴厲把合歡插到領后,起身走到窗前。妖帝任憑她伸手,摘下他的面具。
面具下是南無的臉。
「我認識的南無,可不長著一張棺材臉。」嚴厲嘆口氣,手指輕輕戳在他兩頰,讓他被動地彎起嘴角。
妖帝眼中疑惑一閃而過,旋即是瞭然,或者則是釋然。嚴厲的手掌順他頸項下滑,扯開他的衣領,落在他左胸上,這讓他眼波深沉,眉眼俱彎地笑了。
「你再怎麼想我死,我也不可以死。但我往後每晚都會送一具傀儡給你。」
「再來別用傀儡,且要給我帶幾顆陰靈果。」嚴厲收回手,從袖管掏出一物道:「我想親手把這個東西,放回你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