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顧開

68 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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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老爺子,您終於醒了!」耳邊飄進一道驚喜的聲音。

顧開順著聲音扭動脖子,但這脖子僵得跟鐵柱子似的,他幾乎能聽見骨頭和骨頭聯結的地方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緊接著顧開又試圖翻身,可這渾身氣抽光了似的,動都動不了。

怎麼回事?難道他成了廢人?一瞬間,顧開的眼睛里瀰漫上深深的惶恐。直到頭頂上出現一個人影,是個年輕小夥子,穿著一身白,顯得既乾淨又幹練,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圓圓的臉蛋掛著令人心安的微笑。

「老爺子別急,您只是昏睡了太長時間所以身體機能有些萎縮,不過不要緊,只要以後復建訓練做的得當,很快就能恢復正常。」小夥子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令人感覺格外清新。

顧開這才稍微放心,沖小夥子張了張嘴:「我女兒呢?」他想問,奈何乾涸的嗓子不爭氣。

哦尼呃尼?什麼意思?小夥子真心聽不懂,困惑的撓了下腦袋,試著詢問道:「要不老爺子先喝口水吧。」話落不顧病人答不答應,小伙便小心翼翼的扶著顧開坐起來,同時體貼的挪過手邊疊放的棉被輕輕塞在老爺子背後,給他當靠墊。

顧開麻木的接受著小夥子伺候,隨著上半身被支起,視線由單調的天花板慢慢下移至房間內部,他這才看清周圍的環境。入目是青一色的牆壁,高低錯落懸挂著幾幅壁畫,有山水,有花鳥,有人物,正中央赫然標榜「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大字橫批,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顧開一時意識不過來,因為那不是他所熟悉的繁體字,而是簡體字。橫批下方陳列著一排木櫃,高度不高,目測不到半米,櫃面正中擺著一台電視機。櫃腳處雪亮的地板一直延綿通向寬大的落地窗,越過幾束綠色的盆栽植被,窗前沉放著一張圓形玻璃茶几,茶几上擺放的一套紫砂壺茶具,很有生活氣息。茶几兩側是一對座椅,後方淡藍色窗帘被收斂在兩側,陽光從透明的玻璃斜斜的照進來,為室內平添了幾分明媚。

比卧室少了幾分溫馨,卻多了幾分莊重與肅穆。

這裡是?

顧開困惑不已。這時就見年輕小伙遞來一杯水,是那種插有吸管的水杯,任誰看這水杯都是專給小孩子用的。

顧開挑眉:吸管?

小伙笑道:「老爺子喝口水潤潤嗓,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

顧開只得暫時壓下心中的疑惑,伸手要接水杯,卻被自己的手嚇到——那是他的手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乾癟癟的肉皮皺皺巴巴的糊在骨頭架子上,一道一道的,活像死了好多年的老樹皮!

顧開心裡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預感。隨後悄悄打量了打量跟前這位給自己遞水的小夥子,人家的手又白又潤,視線順著小伙的袖口慢慢向上,顧開看到了一身白色護士服。

這裡應該是醫院。顧開心道,然而當他把視線落在小夥子的左胸處時,神色當即就是一怔。

小夥子的左胸前別著一枚徽章,然而出乎意料的這枚徽章竟然是唐氏醫院的院徽!而且是大陸分院的院徽!

顧開詫異不小,回想當初唐氏醫院是他一手創辦的,醫院的院徽也是他與幾位肱骨醫生聯合設計的,並且為了區分台北與大陸兩家醫院而特意做了些小改動。因此顧開對這枚院徽的印象極其深刻,此時他腦海中又閃過那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簡體字畫,再回想小夥子操著一口正宗地道的大陸口音,心中彷彿確定了什麼。

可又說不通啊,他分明記得自己昏迷前人在台北,為什麼一覺醒來就移動到了大陸?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

顧開盯著那枚徽章怔怔出神。

「老爺子?」小夥子喚他一聲。

「哦,哦。」顧開回神,壓下心中百轉千回接過水杯,咬住吸管,卻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好在小夥子善解人意,適時開口說:「顧老爺子,您這一睡就是七年,我知道您心中有很多疑惑……」

七年?

顧開動作一定,抬起頭愣愣的瞅著小伙。

小夥子接著說:「您還不知道吧,您現在在唐氏醫院就醫,您的委託人是一位叫顧北北的女士,她自稱是您的侄女……」

原來是北北,雪兒呢?顧開皺起眉頭。

「前段日子顧女士幾乎天天來醫院看您,不過最近這段時間來得少了,可能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吧……還有她兒子,對了,她兒子叫蕘蕘,還不到七歲,老爺子應該沒見過吧?」

原來北北已經有了孩子。顧開略感安慰,內心早已忍不住開始幻想小外孫的長相,是像北北多一點兒?還是像她老公多一點兒?想到這,顧開的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

猶記得當年北北在大陸認識了一個男人,說喜歡他,顧開不放心,特意從台北飛到大陸為北北把關。後來經過三個月的相處,顧開覺得那個男人還算可靠,最終點頭同意了他們交往。可惜沒過多久,他留在台北的雪兒打電話告訴他她也談了一個男朋友,然後他匆匆忙忙告別了北北離開大陸返回台北,再然後……

「啊,老爺子,差點兒忘了告訴您,您的主治醫生是閔醫生,他是我們醫院的外科主任……當初您的情況不是很樂觀,多虧了我們閔醫生您才能這麼快蘇醒過來。」

看來他得好好謝謝那位閔醫生。顧開暗自嘀咕著,想到這他這心情不由好了些。舒展眉頭,咬著吸管,咕嚕咕嚕幾口白開水下肚,嗓子頓時好很多,於是問:「顧映雪呢?」

「顧映雪?」小伙納悶:「誰是顧映雪?」

顧開剛剛舒展的眉頭再次緊鎖:雪兒不會又傻傻的……

不!不會的!當年他親自下跪求過雪兒,求她不要再做傻事,而她也答應過不會亂來,況且現如今的自己這副鬼樣子半死不活的躺了七年,雪兒說什麼都不會拋下他不管不問的。

對,雪兒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

顧開如此安慰自己,但一顆心仍是打內里發慌。

「啪——」

水杯掉地發出重重的聲響。

「老爺子別憂心,有閔醫生在,您的身體肯定能好起來的。」小夥子見顧開臉色不好以為老人家擔憂自己身體,於是安慰道,說著附身撿起水杯,問,「再來點兒嗎?」

顧開微微搖搖頭,隨後仰靠在病床上,深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罷了,為今之計是儘快見到北北,或許北北知道雪兒的情況也說不定。

病房內靜悄悄的,大約過了五六秒鐘,顧開突然睜開眼睛,視線一瞥對上旁邊的小夥子,眼神閃了閃:「那個……先生怎麼稱呼?」

「我姓趙,老爺子叫我小趙好了。」

「小趙啊,你看如今我也醒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聯繫到北北?」

怎料小趙一聽這話卻是猛一拍腦門,懊惱說:「您瞧我這記性,李含京交代過如果您醒了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他,我這一高興竟然忘了。」

「李含京?」

「就是閔醫生的助理。」

隨後小趙撥通了病房的內線電話打給李含京,話里話外傳達的意思無外乎兩個:一,顧開醒了;二,顧開想見他的委託人。

電話那頭的李含京聽聞以後二話不說又轉給了閔關紹。

當閔關紹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拎著營養品、披著一身光鮮亮麗的西裝革履出現在顧開病房門口的時候,正聽見從那泄開了一條縫的房間里傳出小趙的夸夸其談。

被誇讚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乃閔某人是也。什麼閔關紹多麼多麼牛逼,多麼多麼了不起,多麼多麼聲名赫赫、影響深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等等等等之類的,誇到最後就連閔關紹這位主人公都聽不下去了。

他振了振精神,將手中鮮花夾在另一邊的胳膊下,抬手打算敲門,就聽——

「怎麼還沒到?」這個聲音又低又啞,不難推測應該是剛剛蘇醒的顧開問的。

病房內小趙正唾沫星子亂飛把他們醫院的閔神醫誇得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上無的,這時驟然被打斷,表情不免有些訕訕的,意猶未盡的說:「閔醫生事物繁忙,這個時間點說不定還站在手術台上呢。」頓了片刻,又說,「老爺子實在著急的話,我可以去打聽打聽。」

「算了,再等等吧。」

聽到這,閔關紹揚起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垂眸看看腕錶,從接到電話到現在才過去十幾分鐘而已,至於這麼迫不及待嗎?

顧開,沒想到有朝一日那老不死的竟然如此急著見他,這算不算人們常說的「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扣、扣、扣、

閔關紹禮貌性敲響了病房的門,然而不等主人應允便堂而皇之的推門而入。進來之後絲毫不給對方緩衝的機會,當即揚起一張笑容溫和的俊臉,笑得謙謙有禮,君子如玉:「顧老爺子,我們又見面了。」

顧開見有人進來下意識轉頭去看,這不看還好,一看驚得差點兒從病床上蹦起來,眼珠子瞪得溜圓溜圓,迸射出炙熱的火光:「是你!」這個時候的顧開就像一隻暴怒的刺蝟炸起渾身的尖刺,恨不能沖敵人撲過去狠狠的扎,將其紮成螞蜂窩——不,就算將其紮成螞蜂窩,就算剝其皮、抽其筋、剁其骨、噬其血都不能解他的心頭之恨!

這個男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認得!

關紹,就是他,當年就是這個叫關紹的男人,用下三濫的手段勾引了他的雪兒,害得雪兒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一度想不開尋死,最後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變成啞巴,甚至……甚至……終身不孕!

再度回憶起當年那場血淋淋的光景,顧開恨得牙根癢,咬緊牙關想從牙縫裡蹦出一個「滾」,可是嘴巴里的上牙床與下牙床一直顫顫巍巍的打顫,死活嘣不出一個字,枯蠟的老臉憋得通紅通紅。

而此時的小趙,兩隻圓碌碌的眼睛賊亮賊亮的鎖定閔關紹,絲毫沒有意識到病房內的微妙氣氛,自顧自的說著道著:「閔醫生!你可算來啦,顧老爺子都等不及了,你要再不來老爺子就下床穿鞋親自找你去了。」

是么?閔關紹用懷疑性的眼神瞅了下顧開,見那老頭一臉被雷劈了的石化表情,心裡說不出的爽。然後徑自走到床頭櫃那將帶來的禮物一一放在上面,兩盒營養品,一束鮮花,花葉內夾一張精緻漂亮的問候卡。

閔關紹的動作從始至終保持優雅,猶如一隻高貴而華美的天鵝,跟病床上枯瘦蠟黃的顧開形成鮮明對比。

顧開從頭看到尾,一張老臉紅了白,白了綠,綠了黑,黑了紫,精彩紛呈好不熱鬧,最後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恢復成病態的蠟黃。他哆里哆嗦的抬起胳膊指向閔關紹,隨後不知意識到什麼又尷尬的放下,背到背後,活像自己的胳膊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閔關紹瞥見他的動作不由冷笑,心說你這醜樣子我早看過了,現在才遮會不會太晚?

「小趙,去給老爺子領午餐。」閔關紹對著病房內杵著的「第三者」發話。

「好的,閔醫生。」小趙應承道,轉而對顧開做了最後一番檢查,見他靠在床上,身前支起一張簡易的小餐桌,上面放著一堆蘋果梨子黃瓜啥的,有幾個是削好皮去過核的,那是之前等待閔關紹時打發無聊的時間用的。顧開剛剛蘇醒,保險起見只能吃流食,這些是小趙打算用榨汁機榨成果汁喝的。

想到什麼,小趙拎過榨汁機放在小餐桌上,又撿了幾個瓜果塞進去,蓋好蓋子,然後在介面處放好玻璃杯,最後對顧開說:「老爺子啊,我這就下樓給您領午飯,您稍等片刻,如果餓了就先喝些果汁墊墊胃,只要按一下這個按鈕就行……老爺子啊,今天的午飯有一份山藥小米粥,這山藥對您的身體恢復有幫助,你可一定得……」

小趙唧唧歪歪的交代著,頗有幾分老媽子架勢,最後還是閔關紹耐心告罄在一旁不輕不重的「咳」一聲,這才作罷。

「咔噠」一聲,病房的房門被小趙關緊。

病房內,一老一少各自沉默,相對無言。老的那個仰靠在病床上,面色陰鬱,心情不定。年輕的那個翹著二郎腿坐在茶几旁的座椅上,垂眸微側身,單手以大拇指按住紫砂壺的壺蓋,往茶碗里倒茶,清澈潺潺的水流聲在這間寂靜的屋子顯得格外悅耳動聽。

顧開越看越氣,抬起手指頭按了下榨汁機的某個按鈕,頓時一陣吱吱哇哇的噪音響徹在這方天地。

閔關紹微不可見的蹙了下好看的劍眉。

不知過了多久,榨汁機工作完畢,病房內的噪音亦隨之戛然而止,可是兩個人仍是誰都不說話,氣氛貌似比先前的更靜。

最終,還是閔關紹率先打破沉寂,一邊觀察著茶碗里緩緩飄起的一層水霧,一邊問:「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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緘默成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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