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說話

89 說話

?昨天?!

氛圍陡然一轉,顧映雪神經一凜。

昨天是寶寶的忌日,閔關紹突然回台北做什麼?見人?他去見誰?

顧開?還是……寶寶?

顧映雪忽然不敢再往下聽,猛一下掙脫他的懷抱,轉身逃也似的逃向浴室。

嘩——嘩——嘩——

銀白的五金噴頭閃動著凜冽的寒光,嘩嘩嘩灑下捋捋水花。濡濕的絲巾緊緊貼在冰涼細嫩的肌膚上,經年的傷疤隔著單薄而刺眼的一層,掀起一股灼燒的痛。

不止傷疤,連帶著心臟的某個地方,又開始疼了。

顧映雪任由晶瑩的花灑打向自己灼燙的手腕,凝望的眸光漸漸失去焦距,眼前視線慢慢暈開一團柔白的光暈,繼而分裂成兩團,再慢慢迷離成一片朦朧,最終消失不見。

其實心知肚明,一旦爹地醒過來,她埋藏心底的秘密遲早瞞不住,終有一天閔關紹會知道當年的事。可私心裡她又奢望老天開眼,能瞞一天是一天,但萬萬沒想到這天居然來得這麼快。

她該怎麼辦?

到底該怎麼辦?

「雪兒,你忘了拿換洗絲巾,開下門,我給你遞進去。」

嘈亂的水聲隱隱傳來一道低沉的男音,顧映雪渾身僵硬,轉頭怔怔的瞅向那扇磨砂的玻璃門。這才意識到,以前她每次洗澡都會提前準備好換洗的絲巾,但是今晚逃得急,慌亂之餘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件事。

曾經閔關紹還藉此開玩笑,戲言說她把這絲巾看得跟寶貝似的,一刻都捨不得離身。

當時他調侃著說這種話的時候,黑眸沉澱著晦澀的光芒,顧映雪看不懂,也不想懂。但若是他知道這條絲巾於她有重大意義,還會如此輕浮的調侃嗎?

「雪兒,開下門,快。」玻璃窗外掩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在裡面幹什麼呢?快開門,雪兒……雪兒?」

「雪兒?」

開?還是不開?

顧映雪猶豫不決,最後把心一橫,自我催眠道開吧開吧,閔關紹只說回了趟台北,並不見得是去見顧開,也不見得已經知道了寶寶的事。況且以今晚他們久別重逢的情形推測,閔關紹的舉動似乎沒有奇怪的地方。

開門吧,開門吧,好歹她需要一條絲巾遮掩自己的傷疤。

想到這,顧映雪深呼吸平復下思緒,側身貼在門后,將右胳膊背在背後,抬起另一隻纖白的玉臂,輕輕觸碰上那扇磨砂的玻璃門。

隨著「嚓啦」一聲細微的聲響,推拉式的浴室門泄出一條小縫,足夠容納一隻手伸進來。

門外的男人從善如流的遞上一條紅色絲巾,顧映雪下意識去接,突地只聽「滋啦」一道刺耳的聲響,磨砂的玻璃門徹底推開。

顧映雪完全沒有防備,氤氳蒙蒙的水霧中,渾身赤|裸的她就這麼徹徹底底的進入男人視線之內。來不及驚詫,更來不及羞惱,她只得第一時間拉過掛在牆壁上的一條浴巾草草將自己的身子包裹住,也將整條左胳膊裹緊。

「別鬧,快給我。」顧映雪故作羞澀的瞪了男人一眼,單手指指他大掌中的那抹紅色。

閔關紹定定的瞅著自己的妻子,眸光不含一絲情|欲。雖然她表現的很平靜,但剛剛那一閃而逝的慌亂依然難逃他的法眼。

「我幫你系。」閔關紹說,聲音低沉,眼神晦暗。

「我……我還沒洗完。」顧映雪咬唇,心鼓咚咚咚跳得飛快。

「正好我也要洗澡,要不我們一起?」說著抬腳就要走進來。

「不要!」顧映雪急急擺手,甚至將他往外推,試圖以自己的綿薄之力阻擋這個高大男人的靠近。可惜女人的力氣天生不如男人,更何況她只能用一隻手推他,最後的結果不言而喻。

閔關紹闊步流星登堂入室,嘩嘩的水灑打濕了他身上的名貴襯衫,雪白的衣料熨帖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露出裡面噴張剛勁的肌理,性感而迷人,任哪個女人看了都會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

可惜此時此刻的顧映雪絲毫沒有欣賞美景的興緻,只一門心思的盼著把這個不請自來的男人轟出去——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浴室本來就小,閔關紹大大咧咧的往裡一擠,使得原就狹小的空間愈發壓抑而局促。

顧映雪瞅了瞅浴室的門,腳丫子動了動,卻聽——

「去哪兒?不是還沒洗完么?」閔關紹長臂一揮將玻璃門卡死,攔下某個欲要逃跑的女人。

顧映雪欲哭無淚,任命般留在浴室,視線再次不由自主的落向男人的手掌,那裡捏著一抹紅:「你別弄濕了,一會兒我要用。」

閔關紹抿了抿唇:「不會。」

氣氛突然陷入僵局。

顧映雪默默分析了一番自己的處境,決定避重就輕,想到這,她裹著浴巾走到角落裡站著,主動將地方讓出來讓男人先洗,等他洗完了,出去了,她再洗。

可惜想法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只見閔關紹突然轉眸朝這邊覷了一眼,薄唇微動,面無表情道:「過來,幫我解扣子。」

「你沒手嗎?不會自己弄!」顧映雪站在原地挺屍,頗有幾分賭氣的意思。

後來想想還不夠,她又轉過身留給男人一個黑漆漆的後腦勺,以至於錯過了男人眼中的複雜神色。

蒼白的燈光穿過霧蒙蒙的水汽投下朦朧的光影,顧映雪摳著手指百無聊賴的畫圈圈,忽而感覺後背貼上一副微涼的身軀。她心臟緊縮,然而來不及反應,身上的浴巾已經以一個巧妙的方式被剝離。

霎時,猙獰的疤痕赫然暴露,像一條多腳蜈蚣蜿蜒盤踞在玉白的皓腕,醜陋不堪,觸目驚心。

顧映雪臉色驟變,下意識去捂,手腕卻被男人死死抓住。

她緊咬嫩唇,蒼白的小臉毫無血色,倔強的不肯轉身面對,似逃避,更似任命。

閔關紹輕輕摩挲著那道疤,粗糲的手指細細劃過上面的凹凸不平之處,描摹著它的形狀:「你從來不肯和我一起洗澡,就因為這個?」

顧映雪鴕鳥狀低頭沉默,良久才從鼻音里擠出一聲「嗯」。

靜默半晌,她隱約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繼而覺察到她一直遮遮掩掩的傷疤落下一個什麼東西,濕濕的,涼涼的,又輕又柔。

那是吻,帶著無限憐惜的吻。

顧映雪心神一顫,轉過身子怔怔的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找回一絲理智,小手緊握了拳頭試著掙開:「別看,它好醜。」

閔關紹不肯放開她,牽著她的小手來到唇遍細細的親吻,喃喃輕語:「不,它很漂亮,非常漂亮。」

顧映雪鼻頭一酸,發紅的眼眶有什麼東西瑩光閃閃,卻強忍著不流出來。

「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男人問,天曉得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提及這個敏感的話題。

不出意外,回應他的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顧映雪僵硬的搖頭,突然感覺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干,靈魂亦被抽空,疲憊的雙腿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她只能把自己軟綿的身子靠上冰涼的牆壁,並試著站穩,卻怎麼都無法阻擋那光滑的質地將自己拖向牆腳。

雙臂抱膝,她將慘白的小臉埋進膝蓋,拒絕被窺視。

這道傷疤,她不想提,一點兒都不想。

頭頂上方,閔關紹喟嘆一聲,展開浴巾將她渾身包裹,隨後打橫抱起。卧室內,閔關紹小心翼翼的放她躺在床上,以浴巾擦拭著她身上未乾的水珠,動作輕得似乎她是氣泡做的,稍一用力就能戳破。

顧映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只想縮在自己的烏龜殼裡,一個人,默默的躲藏。

不知過了多久,閔關紹丟掉浴巾拉過一旁的被子給她蓋上,大掌再次霸道的禁錮住她的左手,繼續摩挲著那道疤,聲音暗沉,低得幾不可聞:「還疼嗎?」

疼,好疼。

阿紹,我好疼。

濃睫晃動,隱忍多時的淚水再也按捺不住,鑽過眼角滑落臉頰……

**

他們的女兒靜靜的躺在一座石青色墓碑之下。

雪白的十字架,小小的碑上並沒有雕刻名字,只刻著「寶寶」兩個字,以及她短暫而漫長的七個月生命。

這座小墓碑是當年顧映雪哭著求著爹地建造的,不為別的,只希望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樣東西能夠證明,寶寶曾經來過——雖然又走了。

顧映雪俯身為寶寶插上一束百合花,泛紅的雙眼不期然蒙上一層水霧。

傷神間只聽「撲通」一聲,身旁的男人突然雙膝一曲,沖墓碑直直跪了下去!

顧映雪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

男人一把甩開,不為所動。

顧映雪急急勸道:「你別這樣,寶寶受不起……她受不起,你快起來……」

豈料越勸越糟,跪著的男人簌簌簌將膝蓋轉了個方向,對上顧映雪,深眸鎖定她那雙紅彤彤的眼睛,說道:「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理我了。」從昨晚到現在,包括飛機上和來這裡的路上,顧映雪一句話都不肯說,閔關紹幾乎真的以為她是恨著自己的。

好在,他猜錯了。

側眸看了眼寶寶的墓碑,閔關紹仰頭,再次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女人:「她受不起,但是——她的媽咪受得起。」

顧映雪扭頭看向別處,抬頭望天不讓眼淚掉下來。

「雪兒,前些天我見過你父親。」閔關紹拉上她的小手,緊緊握住,「他已經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雪兒,我知道你當年受了很多委屈,可是——」

說到這他突然一頓,故意拔高了嗓音:「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我……」

顧映雪咬上下唇,細弱的雙肩因哭泣而劇烈的抖瑟。

「說話!雪兒,我要你說話!說呀!你不是怨我嗎?你不是怪我嗎?既然如此你開口罵我!你打我……就今天,就在這,當著我們的寶寶把話說清楚!你說!你說啊!」

閔關紹低吼了聲,噌一下站起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那激動的模樣像是從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娃娃身上榨取原本就不屬於她的隻字片語!

「雪兒,大點兒聲!把你的委屈都告訴我,通通告訴我!」

「你藏在心裡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說出來,我要你說出來!我要聽!」

顧映雪緊抿嫩唇,噤若寒蟬的承受著他幾近失控的咆哮。

「看著我,雪兒,看著我。」他扳過她的臉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失去孩子就是你無法說話的理由嗎?」

錚——

心頭弦赫然斷裂,顧映雪揚眸愣愣的瞅著跟前的男人,空洞的眼神終於找回一絲焦距。

「雪兒,你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就是別用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打發我,我害怕,我害怕你知道嗎?雪兒,我怕。」

「阿……」

一聲細細弱弱的嚶嚀,刺耳的沙啞,聽在閔關紹耳中卻恍若天籟。

「對,就這樣,雪兒,你想說什麼?不著急,慢慢說,我在聽。」

「阿……阿紹……」

破碎的聲音從她喉嚨里艱難的逸出,久違的嗓音像吞了碎玻璃般,噙著哽咽,浸染血淚。

閔關紹愕然,繼而狂喜:「對,叫我阿紹,以前你一直這麼叫我的,好雪兒,再叫一聲。」他不敢置信的看著她,看著她努力嘗試著開口說話。

顧映雪深吸了好幾口氣,只是短短的幾秒,卻仿若一個世紀那麼久遠而且不可期待。

「阿紹……從來沒有人……」

她用那含淚的雙眸直勾勾回望著他,悲傷的神情脆弱得叫人揪心不已:「從來沒有人在意……我們的寶寶……我們苦命的寶寶,你不要,爹地也不要,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傻傻的守著她,當寶貝一樣的護著她,可是……可是到最後……我還是失去了她,你們……你們從來不問我的意願,問我要不要?」

「我要!我要啊!可是我沒用,我留不住她……」

「不,不是你的錯。」閔關紹猛的一把將她摟進懷抱,緊繃的肌肉幾乎是顫抖的,似在壓抑著什麼可怕的情緒。

「阿紹,我不說話不是要懲罰誰,也不……不是跟自己過不去,而是我真的無話可說……寶寶在的時候我沒有為她說過一句話,後來寶寶走了,我……我無話可說!無話可說啊……」

「不,你可以說,你受了這麼多委屈為什麼不說?你要說,你可以說。」

顧映雪美眸噙著淚光,問:「跟誰說?」

閔關紹啞然,只能將她緊緊抱住,一遍遍的保證:「我回來了,雪兒,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七年,七年了。

當年她意外流產,母親離世,父親專|橫,朋友不聞不問,妹妹遠在大陸,愛人棄她而去,她是真的,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掙扎過,絕望過,甚至想過一死了之,若非後來有了蕘蕘,她恐怕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阿紹……」顧映雪激動的喊了聲,撲進他懷中失聲痛哭,淚水就像潰了堤的洪水似的洶湧不絕,彷彿要將這些年所遭受的委屈統統給哭出來,給這個男人,賴在他的懷抱哭個盡興。

「雪兒,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承受這麼大的痛苦,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地擁住她,連一絲空隙都不被允許存在。

「阿紹,我想要她的,我想要的,可是……對不起,我沒用,我……」

「不,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失去孩子不是你的錯,雪兒,我的雪兒,這些年讓你受苦了,我混蛋,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令你釋懷,如果你打我、罵我……「

顧映雪昂起小臉看他,熱淚滾滾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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緘默成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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