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裡規矩,凡妃以上品級的主子,每月月中可准其椒房親眷入宮請候看視一次,略盡骨肉私情。這日一大清早,就有許多轎子進了宮,一個身著織金藍袍的年輕俏麗的貴婦扶了扶頭上的髮髻,款款下了轎子,幾個小內監引路,貴婦人手搭著小丫鬟的手,一路緩緩步行至清泉宮。
進了寢宮,皇貴妃正端坐在南窗下的木炕上,手中捧著一卷書在看,貴婦人上前盈盈拜倒:「請皇貴妃安。」
「嫂子起來吧。」皇貴妃放下書,微笑道:「沁竹,賜坐。」
皇貴妃閨名冰輪,是安樂公霍牧之嫡女,為正室王氏所出,霍牧膝下還有三個兒子,大公子霍淞和二公子霍澤,俱為側室傅氏所生,三公子霍凜,則是府中一個侍婢所生。來的這藍袍少婦,正是霍淞的夫人,她本名宗薈,是本朝皇族旁支許國公之女。
沁竹不敢怠慢,連忙揀了個綉墩請她坐下,疏桐又恭謹奉上茶來,宗薈欠身接過了,笑道:「前日聽說娘娘身子有些欠安,家裡大大小小都惦記著,老爺與夫人急得一天都沒有吃飯,著實懸心。」
她口中所說的夫人,指的便是傅氏,霍冰輪的母親兩年前已經亡故,其後傅氏便被扶正,成了名副其實的夫人。
皇貴妃淡淡一笑:「我這身子骨是這樣,都是些小毛病,雖然三日好兩日不好,太醫來來回回的,倒也並無什麼大礙。」
宗薈陪笑道:「雖如此說,娘娘還要多多保重鳳體才是。」
說畢看了看左右,卻有些欲言而止,皇貴妃微微點頭,沁竹和疏桐立即會意,兩人一起出了寢宮。
宗薈身子稍稍往前傾,這才道:「娘娘時常身子不好,這卻是老爺的心病,娘娘進宮幾年來,並無所出,怕不是因這緣故。老爺正叫人四處尋訪名醫,想叫進宮來給娘娘看看。」
「不用那麼費事,李道忠雖老病告休,他兒子醫術卻也不錯,如今進了宮,我叫他替我請了幾次脈,尚算滿意。」
「娘娘,老爺有次氣悶,在家裡大罵李道忠徒有虛名,枉娘娘如此器重他,這些年來,竟沒為娘娘調養好鳳體,生下一男半女來。」
皇貴妃微微蹙眉:「生兒養女,命中自有定數,父親怎可怪到他人頭上?」
宗薈輕輕嘆了口氣:「如今家勢一落千丈,全家就指望著娘娘一個人,娘娘若生下個小皇子,將來霍家還有出頭之日,否則。。。。。」
皇貴妃沉默片刻,輕聲道:「家中近來若何?」
「還是那樣,這人情冷暖,不過一兩年便看得透了,得勢時,人人都來趨奉,失勢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還是上次老爺五十大壽,皇上和娘娘您有賞賜出來,近日才有幾個親友上門。」
「父親如今還是不怎麼出門么?」
「是啊,快要閑出病來了,連練拳都不練了,一天無非養花釣魚,或有時叫你大哥和他對弈幾局而已。」宗薈低頭喝了口茶,有意無意的道:「倒是二叔,天天逍遙快活,這陣子竟是把京城的青-樓逛了個遍,這要換了以往,老爺早勃然大怒,拿來打死了,現下竟不聞不問,隨了他去,這可是奇了。。。」說到這裡,只覺皇貴妃嘴角微微一沉,那目光突如玄冰徹骨,使人不寒而慄,她心中一凜,不由得縮住了後面的話,再看時,皇貴妃卻已神色如常,她眨了眨眼,幾疑自己剛才眼花看錯。
皇貴妃輕抬皓腕,瑩白修長的手指極慢的拂過書上的紙張,語氣淡然:「公侯子弟,風流在所難免,況且二哥也還年輕。」
宗薈陪笑道:「娘娘說得是。」
「三弟在青州如何?近日可有家信來?」
「前日來了書信請老爺安,說在軍中甚好,讓老爺不必挂念,老爺說三叔身子鐵打似的,吃得苦,倒不必擔心他。」宗薈捧著茶盞,沉吟了一會兒,放低了聲音:「老爺的意思,還是想有機會為朝廷出力,如今瞧著,皇上對娘娘倒是一如既往,恩寵不替。」
「祖宗有家規,後宮不得干政。」皇貴妃知她意思,一邊用碗蓋輕輕撇去上浮茶葉,一邊道:「皇上猜忌多疑,刻薄寡恩的性子你們也不是不知,這事我亦無可如何。」
宗薈沉默許久,方長嘆一聲:「想我霍家世代將才,戰功累累,老爺於當今皇上更是有輔佐之恩,不想落得今日下場。」
皇貴妃臉色一沉:「嫂子,霍家之所以有今天,便是因為功高震主,遭了皇上忌諱,你是明白人,這話不可再提了。」
當日世宗在時,因太子病重薨逝,傷心之餘,遲遲未有再立太子,雖格外寵愛榮王宗讓,也只口頭上說過一次「朕諸子之中,唯有榮王最堪承繼大統」,誰想後來猝然駕崩於行宮,竟未有留下遺旨指定儲君,其時霍牧為大將軍,手握重兵,擁福王宗訓於勤政殿繼位,無人敢出聲反對,此事便成定局。那福王宗訓,就是如今的皇帝,宗薈所說的輔助之恩,便指此事而言。
宗薈經皇貴妃輕斥兩句,面上微微一紅,自知出言莽撞,便不再說話,皇貴妃語氣緩和下來:「如今天下太平,邊境安寧,父親雖有將才雄略,卻無用武之地,你們耐心解勸著他點,叫他好生安享榮華,頤養天年吧。」
「是,娘娘的話,我都記下了。」
「來人。」
皇貴妃一出聲,立即有宮女推門進來,屏聲靜氣等待吩咐,皇貴妃道:「領了夫人出去,外宮賜宴,好生叫人陪著。」
「是。」
宗薈忙福下去:「謝娘娘賞賜。」隨了兩個宮女去不題。
「皇后,那兩個新來的狐媚子妖媚惑主,皇上一個月,倒有大半個月召幸她們,其他人皆視有若無,您不能就這麼不聞不問呀!」
麗妃剛端起茶,又放到一邊,衣袖卻險些將茶碗掀翻,顯見得是急了,皇后坐在那裡,渲春和染秋一邊一個,替她輕輕捶著肩背。皇后微微閉著眼睛,徐徐道:「皇上要召幸誰,我也沒有辦法,我總不能綁著他的手。」
麗妃見她這樣,更是急了:「皇后。」
「不是我說你,皇上本來寵你,將敏妃丟過一邊了,你卻驕矜自傲,就因為芳答應在你面前稍有不恭,就讓人將她活活打殘,皇上雖沒重罰你,但你卻因此失寵,你說這是值也不值?」
麗妃幾乎要流下淚來:「皇后,臣妾一時魯莽,臣妾知錯了,臣妾能有今天,全仗皇后栽培,求皇后指點,如今要怎樣才可以挽回皇上的心?」
「唉,敏妃雖然現下也不得寵,畢竟有個兒子,皇上總還會想著去她那走走,你進宮這兩年,雖然深得聖心,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性子倒是越發急躁了。」皇后輕嘆道:「若說要挽回皇上的心,本宮也別無辦法,只能靠你自己了,但至少,先得見得了皇上的面。」
「是,謝娘娘指點。」
麗妃咬了咬唇,便即告辭,見她背影遠去,染春不由道:「麗妃娘娘不會是現在就要去找皇上吧。」
皇后一臉倦色:「隨她去,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空有一副好相貌,卻如此不中用,別說不是敏妃的對手,連新來的幾個都比不上,白白枉費了本宮一番心血。」
渲秋笑著勸道:「娘娘這幾日身子不爽,可別要再因此著了氣惱,剛說了這半天,又疲乏起來,不如去歇一會倒好。」
「嗯,依你。」
長樂宮的暖閣里,燭光如炬,明亮而又溫暖。皇帝坐在御案前,聚精會神用硃筆批改著奏章,四下里極靜,那筆尖拖過紙上的「沙沙」細微聲清晰可聞,蓮真小心翼翼的上前,將御案右邊的冷茶換了,又拿過燭剪,親自去剪兩側的燭花,偶爾一側頭,目光恰好落在皇帝的側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獃起來。
皇帝劍眉挺鼻,有一張很英俊的臉,就是嘴唇看著薄了點,給人一種薄情寡義的感覺,平心而論,縱然算不上貌比潘安,也是很英俊的了。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若是他只對自己一個人這般好,若他們只是尋常人家的一對夫妻。。。。。。蓮真看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心裡微微一動,跟著面龐有些微微發熱起來,連忙收攝心神。
過了大半個時辰,皇帝擱下筆,見她俏生生的立在旁邊,疲倦之意大消,含笑道:「蓮兒。」
蓮真默默走到他身後,伸手替他輕揉兩邊太陽穴,皇帝閉了眼,只覺她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心下甚是受用,過得一會兒,又叫:「蓮兒。」
「嗯。」
皇帝伸手拉了她手,示意她轉過來,然後手上一用力,便拉她坐在膝上,蓮真驚道:「皇上不可。」
「為什麼不可?眼下又沒旁人。」皇帝起了玩心,笑道:「你敢抗旨么?」
蓮真低聲道:「嬪妾不敢。」
皇帝一手勾著她下巴,眼睛凝視著她:「蓮兒,晚上有你在這裡陪著,朕批那麼多摺子都不覺得煩了,朕越來越喜歡你了。」說著慢慢湊近她耳邊,悄聲道:「朕想著,你替朕生個漂亮的小皇兒吧,到時候朕就封你為妃,好不好?」
一邊說著,一邊便拉了蓮真的手,向自己的身下引,蓮真面紅耳赤,極力想要收回手,顫聲道:「皇上,請您別這樣,這樣不好。」
皇帝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為什麼不好?蓮兒,你跟緋羽是姐妹,論美貌你勝過她,可是論風情你可是不及她,你以後要學著點。。。」
話猶未完,趙承恩突然進來,口中叫著:「皇上。」見到室內情景,連忙跪下:「奴才該死!」
蓮真如驚弓之鳥一般,正好藉此機會退過一邊,面上甚是羞慚,心下卻是鬆了一口氣。
皇帝大怒:「混賬東西!誰叫你進來的!」
趙承恩磕頭如搗蒜,結結巴巴的道:「是。。。是麗妃娘娘,她。。。她。。。」
他話還沒落音,外面一個女聲已隱隱約約傳進來:「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居然敢攔我?!都給我滾開!我要見皇上!」
趙承恩將麗妃帶了進來,同來的還有兩個小太監。三人同時跪下,麗妃還未開口說話,臉上已是梨花帶雨,那兩個小太監每人臉上一個鮮紅的指印,顯然剛才各挨了一耳光。
麗妃突然哭著伏在地上:「臣妾只不過是想著皇上操勞國事辛苦,所以親手燉了人蔘鹿茸雞湯,想給皇上滋補一下身體,可是這兩個奴才卻對臣妾出言不遜,皇上,您可千萬要替臣妾作主啊!」
皇帝面色陰沉,目光一一掃過跪著的三人,趙承恩伺候他日子最久,知他心中已然震怒,眼下便是暴風雨來前的寧靜,正暗暗為麗妃捏了一把冷汗,一名小內監匆匆走進來跪下:「皇上,致爽齋的人求見皇上,說是要向皇上報喜。」
皇帝目光不善的看向他,一臉不耐:「報什麼喜?」
那內監道:「至爽齋的人說,剛太醫診過脈,玫貴人有喜了。」
麗妃聽了這話,慢慢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那個內監,似是不敢相信,皇帝先是一呆,臉上漸漸浮起喜悅的笑容,回頭高興的對蓮真道:「走,隨朕一起瞧瞧緋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