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宗人府的大牢幽深而黑暗,每間房裡的牆壁上都掛著一盞終年不滅的油燈,關在此地的人,唯有在心中計算著白天和黑夜。宗謀穿著一身粗硬的藍布衣裳,垂著頭,盤腿坐在那層干稻草上,寒冷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而麻木,他眼睛空洞而無神的盯著牆壁,一頭蓬亂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孔。
兩名獄卒模樣的人穿過長長的過道,在盡頭的這件牢房停下,一人將手中的食盒和燈籠放下,另一人彎下身子,輕聲呼喚:「王爺,吃飯了。」
這聲久違的稱呼,讓宗謀的背影微微一動,然而他卻沒有轉過身來,直到那人重複了一句,他才暗啞著聲音道:「你叫錯了,這兒已沒什麼王爺了。」
那人笑道:「王爺雖已被貶為庶人,但身上仍然流著先帝的血,叫王爺並沒有什麼不對。」
宗謀緩緩的轉過身來,便看見一張陌生的精明的中年人的臉,他心中微生警惕:「以前沒見過你。」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笑著解釋:「從今天開始換人了,我叫裴煒,這是我兄弟裴昱,以後便由我們兩個給你送飯。」說著取了鑰匙打開鐵門,將食盒拎進去,單膝跪在地上揭開了盒蓋。
宗謀瞟了一眼,見今日送來的並非白菜蘿蔔之類,卻是一碟蒸魚,一隻燒雞,一碗燉得稀爛的羊肉,一盤豆腐,甚至還有一瓶酒。這種菜肴對以前的他來說,只能算是粗糙的東西,可是如今他在宗人府大牢里關著,甚少見葷腥,那濃烈的酒肉香味撲入鼻中,將他的胃引得隱隱作疼。他極力忍住身體的難受,嘴角綻開一抹冷笑:「宗訓終於下決心了么,那麼,這便是我最後一頓了吧。」
裴煒一怔,隨即笑道:「王爺說哪裡話,除了皇上,王爺已是先帝僅存的一位皇子了,誰若想要王爺的性命,不但宗室和內閣不會答應,就連天下的百姓,也都會為王爺鳴冤的啊。」說著似是為了打消他的疑慮,先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下去,又另取了一雙筷子,每個碗里夾了一口菜吃。
宗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王爺可以信任的人。」
宗謀劍眉微挑:「我沒有可信任之人。」
裴煒站起身來,四下打量了一下:「王爺金枝玉葉之身,住在這裡,已是天大的委屈,那群狼心狗肺的東西,這麼冷的天,連盆炭火也不給送進來。」說著回頭對裴昱道:「去,你去弄盆火來,再拿床被褥來給王爺鋪上。」
「是,我這就去。」
裴煒重新面朝宗謀,在地上坐下,將手一擺:「新春佳節,也沒什麼好菜給王爺下酒,但這菜卻是內子親自準備的,還請王爺賞臉吃一些才是。」
宗謀道:「你方才一番做作,只是為了讓我吃幾口菜么?」
裴煒笑了笑:「初次見面,也怨不得王爺有如此深的敵意。」
宗謀冷冷的道:「我如今已是案上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你,或是你背後之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妨明說。」
「以前總聽人說,王爺是性子爽直之人,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裴煒一邊替他倒酒,一邊慢條斯理的道:「只是方才王爺說無可信任之人,倒讓我疑惑,難道說,王爺所不信任之人,也包括王妃在內么?」
宗謀陡然色變:「你。。。你。。。」
「王爺不必激動,我知你與王妃久不通消息,但我可以告訴你,她現在很安全,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還要向王爺道喜,前不久,王妃順利誕下了一名男嬰。」裴煒拱了拱手:「恭喜王爺有后了。」
「你說什麼!」宗謀悲喜交集,猛然站了起來,猶自不敢相信:「你。。。你說的是真的么?」
「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王爺。」裴煒見他激動之下,竟然站立不穩,連忙起身一把扶住:「王爺還請坐下,有什麼想問的,只管問,我定然知無不言。」
宗謀定了定神,緩緩坐下,右手支撐著地面,目光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和迫切:「她們母子現在在哪裡?她們一切都好么?」
裴煒雙手將酒杯遞呈過去:「王爺先平靜一下,喝了這杯酒再說。」
宗謀遲疑了一下,接過酒杯飲了一小口,裴煒道:「王妃母子現在並不在京城,有人照料著她們,她們現在很好。」
「有人?」宗謀盯著他:「是你們的人吧?」裴煒微微一笑,並不否認,宗謀滿臉戒備:「你們想拿我的妻兒要挾我?」
「王爺疑心實在太重了。」裴煒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筷子擱下,注視著他的眼睛:「說要挾兩字,實是太嚴重,但是,我們的確需要王爺的幫助。」
「這話可笑之極!」宗謀冷笑幾聲:「我一個階下囚,自顧尚且不暇,又何談幫助別人?」
「王爺此話就不那麼誠懇了。」裴煒不慌不忙:「王爺自幼驍勇果敢,深得先帝寵愛,十幾年來,曾帶兵遠征夷狄,也曾掌管過御林軍,還曾在兵部幾任要職,以王爺待下之英明仁愛,又怎會沒幾個推心置腹的可用之人?只可惜這宗人府大牢守衛森嚴,連只蒼蠅都不能隨意飛進飛出,王爺想要與外界通消息,當真是難若登天啊!所以,我剛剛說的,需要王爺的幫助,其實是不對的,我們跟王爺是互相幫助才對。」
「原來你是想要我的人為你所用。」宗謀盯著他看了半晌,將杯中剩下的酒慢慢飲干:「我若要問你主子是誰,你必不肯據實相告,但你說互相幫助,你能幫我什麼?」
「王爺若能把宮中,御林軍中,還有拱衛京師的八大校尉掌管的軍營中,你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字交給我,並讓他們聽從於我。」裴煒拱了拱手,低聲道:「不但王妃和小王爺的安全能夠得到保障,王爺重獲自由,甚至恢復爵位,也是指日可待啊!」
宗謀神色微微一動,裴煒接著道:「王爺,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們之所想,必定是王爺之所想,王爺今日若是願意合作,他日絕對會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我所想?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嗎?!我最想的不是恢復爵位,重獲尊榮。」宗謀目光如刀,咬牙切齒的道:「而是殺了宗訓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這,你們能做到嗎?」
「罪過罪過,為人臣子者,這弒君之念如何可起?此等大逆不道之語,王爺以後萬萬不可再提。」裴煒似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宗謀方欲冷笑,卻見他靠近自己,放低聲音道:「王爺與外界隔絕多時,可能並不知道,如今皇上不僅沉湎美色,還痴迷煉丹,所以,就算他哪日突然駕崩,也並沒有什麼可稀奇的,王爺你說是么?」
炕下帶托座的鎏金大火盆里,碳火紅通通的燃燒得正旺,宗煦神情怯怯的站在邊上,身上所穿的一件以白狐狸皮為底的簇新袍子上沾滿了雪水,看起來略顯狼狽,他的隨身太監魏倫跪在地上,表情亦是惶恐。
皇貴妃手中拿著銅箸,撥了撥手爐內的炭,過得半晌,才不緊不慢的道:「你說的可是真的么?你大皇兄自小懂事守禮,又比你年長好幾歲,怎會無故欺負你?我聽著可是有些信不及。」
宗煦漲紅了小臉,終究是不敢爭辯,只輕聲回:「孩兒不敢跟母妃撒謊。」魏倫跪了半日,這時忍不住開口:「娘娘,二皇子所說無半分虛假,確實是大皇子他。。。。。。」
皇貴妃眸色微微一沉:「本宮問皇子話,豈有你多嘴的份?」
魏倫一驚,慌不迭的磕下頭去:「奴才該死,求娘娘恕罪。」
「來人。」皇貴妃將手爐置於几上,對進來的兩個內監道:「將這沒有分寸的奴才拉下去,好好的教教他規矩!」
「是。」
宗煦見魏倫被帶下去,一聲也不敢吭,沁竹在旁邊陪笑道:「主子,這大冷天的,不如我先去拿過一件輕厚的棉袍來替二皇子換上。」
「這裡冷不著他。」皇貴妃輕哼一聲,又吩咐道:「屋裡悶得緊,你再添些香來。」
沁竹只得應了,屈膝半跪在厚厚的龍紋地毯上,往裡面加了些松柏香,一股清香頓時在暖閣里瀰漫開來。
「煦兒,你過來。」皇貴妃招了招手,宗煦忙走上前,皇貴妃看著宗煦:「你跟你皇兄的事情先不必提,你先把今天的事情一字不差的說給母妃聽,你父皇叫人帶你和你皇兄去陪他用膳,然後發生了什麼?他都說了些什麼?」
宗煦想了一下,回道:「我跟大皇兄同時去了長樂宮,父皇似乎很高興的樣子,賜我們坐他身邊,然後誇我的字寫得像他小時候一樣好,說他喜歡我前幾日送的壽禮。」
「嗯,他誇你皇兄了嗎?」
宗煦搖搖頭:「沒有。」
「後來呢?」
「後來他問我們喜歡吃什麼,皇兄說了一些,我說的都是父皇喜歡的,那裡都有,所以父皇便只吩咐御膳房再把皇兄所說的菜添置了來。」
皇貴妃眼裡露出讚許之色:「很好,母妃說的話,煦兒都記在心裡。」
宗煦忽閃著烏黑溜圓的眼睛,像個小大人似的道:「母妃說,父皇所喜歡的,煦兒也喜歡,這便是孝了,煦兒時刻銘記。」
「嗯。」皇貴妃繼續問:「那後來呢?」
「後來父皇突然問我們,長大以後有什麼志向。」
「哦?」皇貴妃神色一凝,聲調卻是愈加緩和:「你們都是怎麼回答他的?」
「大皇兄搶著說,他以後想像父皇一樣當一個威風凜凜的皇帝。」
皇貴妃追問道:「那你父皇當時說了什麼?」
「父皇沒有說話。」
「那他的表情是怎樣?他有沒有笑?」
宗煦回憶了一下,稚聲道:「父皇沒有笑,沒有什麼表情。」
皇貴妃似是很滿意他這樣的回答,點了點頭,又道:「那煦兒呢,煦兒是怎麼說的?」
「我說,父皇是真龍天子,以後能長生不老的,煦兒的志向是快快長大,好輔佐父皇治理國家,為君父分憂,然後父皇就哈哈大笑。」
「好孩子,乖孩子!」皇貴妃甚是喜悅欣慰,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頸,聲音出奇的溫柔:「真是母妃的聰明孩兒,不枉費母妃平日里的教導。」
「可是煦兒惹母妃不高興了。」宗煦一臉委屈:「可是回來的路上,確實是大皇兄故意伸腳絆倒孩兒的。」
「母妃沒有不高興,也沒有真的不相信你,母妃只是想知道你大皇兄這麼做的原因。」皇貴妃拉著他的小手,凝視著他的眼睛:「你記著,以後你大皇兄可能還是會欺負你,但他是哥哥,他對你做什麼,你都要忍著,回來后告訴我就行了,知道么?」
宗煦聽話的道:「煦兒知道了。」
皇貴妃拍拍他的手,轉頭對沁竹道:「去,你把二皇子帶下去,讓奶娘伺候他洗個澡,換身暖和點的衣服,晚膳叫小廚房精心準備一下,二皇子跟我一起用膳。」
「是。」沁竹笑著答應:「奴婢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