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竹風國里大小門派不下上千,然而五大修真門派之所以能呼風喚雨、擲地有聲,究其原因,是因為門派中各有個元嬰長老坐鎮。元嬰長老平時也不必吃苦受累,想閉關便閉關,想出來干預門派事務也悉聽尊便,只有一點,門派中遭逢大劫之時,元嬰長老不得袖手旁觀,一定要傾力相救。
平時,他們乾的其實就是個稻草人的活計,安靜坐著嚇唬人就是了。
雲溪長老,便是清虛劍宗的稻草人。
望月峰的李清韻是雲溪長老的愛徒,恭敬地說:「師父閉關修鍊百餘載,弟子甚為想念,今日出關,當備酒與師父慶賀一番。」
雲溪長老捻了捻白鬍子:「慶賀什麼?我本來閉關修鍊得好好的,剛才突然地動山搖,喊殺四起。我當是劍宗出事了,把洞府門一踢,卻見一個築基弟子帶著幾個練氣弟子,正在我洞口施展術法,那些動靜便是他們搞出來的。他們一見我出現,就紛紛哭著說弟子們在玉容峰互相殘殺,求我來看看。其中兩個哭得太假,被我抓住關了起來。」
李清韻等人各自望了文荊一眼。
不用說也知道是他們做的手腳。
雲溪長老向文荊道:「那一套《五行歸元劍法》,你練一次給我看看。」
文荊不敢不從。他做了個揖道:「弟子只習得《五行歸元劍法》第一重『浴火重生』。」
雲溪長老的臉色微變:「嗯。」
文荊凝神提氣,真氣頓時湧入肅心劍之中,一時間火光流動,錚錚不止。他飛身躍起,一個翻身長劍揮出,劍芒在空中劃出十幾丈的光圈,火焰頓時瘋狂蔓延燃燒起來!
雲溪長老的眸色露出些許激動之色,立刻喊道:「停!」
火勢在四周流竄一番,又順勢收起,這一次眾人早有防備,修為偏低的峰主們卻仍舊躲避不及,起了幾個大燎泡,焦頭爛額。放眼望去,地面、牆壁、以至於清虛子的銅像也有些燒過的黑跡了。
雲溪長老正色望了文荊幾眼,隱忍道:「這《五行歸元劍法》為何在你身上?」
他已經上百年沒有出關,不問世事,就連恆陽宮的滅門慘案也不知道。文荊心想一定要把這老頭搶到手,不等別人說話,搶著答道:「啟稟長老,這是恆陽宮幾千年來的絕密傳承,只傳子孫,不傳外人,弟子陰差陽錯才修習得來!」
雲溪長老微微沉了臉:「恆陽宮不過是個幾百人的小門派,怎會有……」他的臉色又一變:「恆陽宮的祖先是……」
君衍之道:「弟子是恆陽宮的唯一血脈,本姓長孫。」
雲溪長老急道:「長孫六頻?」
「長老所說的不錯,君師兄的祖先便是三千多年前,帶著兩套古卷離開劍宗的紅秀峰峰主,長孫六頻!」文荊根本容不得別人說話,立刻大喊。
所有的人都有些動容,當年劍宗四分五裂,是多麼凄慘的一段歷史。可惜年代久遠,他們也不過是當作故事來聽聽,怎會想到竟然有這樣的淵源?
雲溪長老捏著誅仙塔的手指有點泛白,抬頭向君衍之道:「你說你是恆陽宮的唯一血脈,又是怎麼回事?」
紅秀峰的趙寧天道:「啟稟長老,君衍之天生帶有魔……」
文荊哪能讓他插嘴,立刻打斷道:「啟稟長老,十八年前有人想要把《五行歸元劍法》搶到手,設計害死了君師兄一家四百餘口,還把這件事嫁禍在他身上。」
陸長卿忍不住怒了:「峰主長老們在說話,容不得你插嘴!」
文荊冷笑:「你有種倒是把我殺了,看不顯得你做賊心虛!我看當年的事就有你的一份!」
陸長卿七竅生煙,淡青色長劍頓時飛在空中,一道水色劍芒逼人而來!他恨恨道:「你胡言亂語什麼?恆陽宮之事與我何干?」
君衍之把文荊護在身後道:「長老有所不知,荊師弟只接受了《五行歸元劍法》的前半部傳承,前些日子為了將陷害我的人引出來,我用剩下的半部劍法設下一個陷阱。如今身上有《五行歸元劍法》的人,偷取劍法時被一道禁制所控,現在應該無法運轉周身靈氣。」
文荊心道,君衍之做事必有后著!
他的姿容秀雅,聲音動聽,怎麼聽都是高風亮節的人品,沒有半點虛假的影子。在場的人難以產生惡感,無一不沉靜下來。
文荊望著他,又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左臉,莫名的有點心亂。
君衍之這等風姿,如果等到一切事情都澄清,那時排隊等著跟他說話的也數不清,只怕看不上自己了吧……
雲溪長老的目光掠過眾人:「無法運轉周身靈氣,一試便知。」
說話間,一道青光忽而升起,在眾人身旁蜿蜒而過,引起清風陣陣。突然,一個人影被青光拽著從峰主們身後拉住,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在空地上。陸長卿立刻將目光投向穩如泰山的席放:「宗主,他周身靈氣無法運轉?」
男子扑打著身上的塵土,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卻雙目低垂,不說一句話。
文荊小聲道:「果然是朱槿……」
邵均皺眉道:「他近來本就身體不好,我們都知道。」
君衍之淡淡笑著:「朱師兄不想解釋一下為什麼會如此么?」
雲溪長老目光如炬,正色望向朱槿。
朱槿仍舊是平時那副恭謹嚴肅的樣子,看不出早有準備,卻也看不出一點兒慌亂:「我前些日子修鍊時出了岔子,周身靈氣運轉不得,宗主、陸峰主、邵峰主、李峰主等都知道。」
李清韻道:「修鍊出了岔子,靈氣暫時運轉不得,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君衍之淡淡一笑,手中突然發出一道靈氣,直直嵌入朱槿的前胸。
「啊——!」
慘呼剛過,洶湧靈氣自朱槿體內呼嘯而出,又被他迅速收住。他緊抿著唇說不出話,眸中卻露出一絲慌張。身體全都已經恢復自如,哪裡還有半點靈氣運轉不得的樣子?
文荊小聲說:「朱師兄,你這修鍊出的岔子倒也好治得很。你若不說,我還以為是君師兄把你身上的禁制解除了呢。」
陸長卿等人胸中怒氣翻滾:「朱槿,究竟怎麼回事?」
李清韻生平最恨被男人耍著玩,剛才又像個傻子似的為他說話,怒氣橫生,飛過來將他的頸項掐在手裡,越捏越緊:「朱槿,你騙我們,是什麼用意?」
朱槿:「…………」
他一句話也不解釋,又不肯認輸,臉上的青筋暴起,被李清韻手中的靈氣環掐得面色青紫,雙眼漸漸往上翻著,連呼吸也有些不順。
雲溪長老冷淡地望了席放一眼:「你自己的徒弟要出人命了,你倒是淡定得很。」
文荊氣不打一處來,小聲向君衍之道:「現在該怎麼辦?」
君衍之輕聲道:「別急……李清韻不會殺朱槿。」
李清韻冷冷瞄了君衍之一眼,心中暗罵一聲,動作果然緩和下來。她不過是讓朱槿吃點苦頭,並不想真的要他的命。這個人與《五行歸元劍法》有關,她自然不敢擰斷他的脖子。
她的身體一晃,站在十幾步開外,冷淡觀望。
朱槿像條被扔上岸的魚,半跪在地上大口吸氣。
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事情不像想象中那麼簡單,卻千頭萬緒理不清楚,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雲溪長老輕輕捋著鬍子:「朱槿,這件事你若不解釋清楚,這輩子只怕要在地牢中度過。」
「……我知道。」
文荊冷冷道:「十八年前恆陽宮一案,根本不關你的事。你的修為不過是築基中期,怎麼可能滅了殺害陸師祖的金丹魔修?你是非不分,為了一片愚忠而葬送一生,可不可惜?」
他這話是對朱槿說的,卻偏偏面向著席放,果然見他平穩無波的眸色微微一動。
文荊又道:「陸師祖年輕時曾說,是非對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人的立場不同,心中的善惡之分也大相徑庭。我每每想到這句話,心中都生出一股寒意。」
他望著席放:「席宗主,我忍不住想,陸師祖若在世,會不會認同你所作出的事?」
席放緩緩地說:「不要把他牽涉進來。」
君衍之笑了笑:「當年滅了恆陽宮,卻未能把《五行歸元劍法》拿到手。想要剷除魔修,自己卻落得修鍊魔道的下場。在暗中操縱了這許多年,沒能討回傳承,沒能振興劍宗,沒能陷害段軒,甚至連我也無法控制,自己反而落得不乾不淨。這一生之中,從頭到尾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二字。陸師祖若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他會有什麼看法。」
席放的雙目中升起一團火焰。
君衍之道:「席宗主,你一生高處不勝寒,知己難尋。我今日便告訴你,你的想法我都能理解。做大事者,為達目的當不擇手段,只有成敗,根本沒有是非對錯之分。成了,名垂千古;敗了,一抔黃土。你既然早已經為自己造下墳墓,想必已經看開了一切。」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槿:「如今事情敗露,誅仙塔不在你手上,將來也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你何不可憐一下這一個對你忠心耿耿的徒弟?」
朱槿緊緊咬著牙。
文荊半眯著雙目,突然抽出長劍向朱槿狠狠一揮!
火舌噴出幾丈,眼看就要落在朱槿的身上。一道劍芒卻擋在他的身前,將那一道火舌卸去大半。席放收了劍,轉頭向著文荊道:「不要傷他。」
文荊:「……」
君衍之又隱了聲音,緩緩地向席放傳了幾句話。
這話誰也沒能聽見,席放卻慢慢現出一絲說不清楚是什麼的表情來,似乎釋懷,又似乎悲傷,甚至有一絲的嚮往。
雲溪長老此時已經明白了大半,胸中情緒翻滾,表面上卻也不露出來。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席放,你受資質所限,這一世也難以生成元嬰。當年我選你做劍宗掌門,對你的性格也了解得差不多。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恆陽宮的傳承的?」
所有的人都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等著,無人敢發出任何聲音。
早晨的霧氣在眾人之間飄渺而過,緩緩盪開。
彷彿過了幾個時辰那麼久,席放終於緩緩開口:「那是弟子與陸師弟幼年時一同發現的。」
「如何發現的?」
「…………」
雲溪長老又問:「恆陽宮被滅門一案,就是你的策劃?」
席放的心思卻似已經不在眾人身上,他慢慢轉身,並不答話,向著巍峨的群山、大殿和銅像望了很久,背影竟然微微顫抖。
終於,他緩緩道:「當年、近年之事,弟子房中都有記錄,長老可慢慢自行翻看。弟子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還是先一步去找陸師弟了。」
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沉穩,似是悲傷、又似歡喜,彷彿也終於將一切都置之腦後。
說到最後,一道劍芒突然揮出,向著雲溪長老懷中的誅仙塔而來!
陸長卿喊道:「宗主!」
山谷中錚鳴之聲震蕩,經久不歇。眾人回神之時,黑色的塔沉靜地落在青石地面上,席放卻已經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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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荊第一個回神:「師兄,救師父!」
賀靈向朱槿道:「我們師父被關在哪裡?」
朱槿正望著誅仙塔獃獃發愣,被文荊喊了幾聲才恍惚著說:「……在地牢。」
果然是本來要把他們一網打盡的!
文荊、君衍之與賀靈不再耽擱,向著山腳下趕去。
清虛劍宗的地牢建在玉容峰底,被陣法、結界守護,長年陰冷不見太陽,對道修的修行最為不利。文荊有雲溪長老傳授的入陣術法,匆匆忙忙地帶著他們穿進去。一出陣,便聽到了陣陣男子的嘶吼,聲音沙啞酸澀,帶著哽咽的哭腔,似乎痛苦難當。
那地牢傳聲極大,沿著狹窄的石壁便能感到那人的痛楚,讓人的汗毛根根豎起,不寒而慄。
文荊小聲道:「席放究竟對師父做什麼了?」
君衍之:「不曉得。」
心急火燎地在地牢中前行,窄小的甬道一過,視野豁然開朗。
這裡是清虛劍宗最安全牢固的地牢,只關押罪大惡極、修為高強、犯了重規的弟子。一排黑色的玄鐵將這裡分成三間,震耳欲聾的嘶吼聲正是從盡頭的一間發出,從近處聽來,更是叫人心驚膽戰。
文荊連忙湊到那房間前面:「師父!」
地上三散落著一本一本的書冊,字寫得相當好看,不像是書本秘笈,反倒像是什麼人的筆記。地牢的盡頭陰暗處,縮著一個披頭散髮、看不出來是什麼的東西。
那東西發出嘶啞的叫喊,手捧著幾本書冊,又似哭、又似笑,沒有片刻的平靜。
文荊著急道:「這是瘋了?」
君衍之淡淡「嗯」了一聲:「本就難以控制心魔,想必席放又對他施了什麼術法、或者給了他什麼刺激,這才變成這副模樣。」
賀靈道:「把他打暈救出來吧。」
三個人不再多說話,各行其責,不到片刻就把暈厥的段軒抱了出來,由賀靈背在身上。他望著地上遍布的狼藉道:「你們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先背他回去靜養。」
「是。」文荊連忙答應。
君衍之撿起一本書,一聲不吭地看著。
賀靈一走,文荊慢慢翻撿著散落的書本,怪異地輕聲道:「師兄,這些東西似乎都是一個人寫下的紀錄呢,你看……」
「三月二十九:傷口逐漸擴大,萬萬不可服用任何丹藥、施展任何修復術法,以白英草研磨成汁后塗上,略能止血。希望能堅持到小軒出來。」文荊有點尷尬,「……小軒?」
君衍之仍在低著頭看。
文荊又翻了幾頁:「四月初五:流血越來越多,發現金明草搭配白英草,效果更好。今天終於把婚服制好了,試穿了一下倒很合身,希望能讓小軒看一眼。」
再翻幾頁:「四月十二:今天穿著婚服去看小軒了,正在結丹。怕他結丹不成反而喪命,不敢打擾。」
後面的紀錄里,傷勢越來越嚴重,皮膚逐漸潰爛、變黑腐化,連皮肉都是一塊塊地往下掉。這血修術法著實了得,吃丹藥、療傷都只能加重傷勢,陰狠殘毒。文荊輕聲道:「師兄,這都是陸師祖的紀錄。」
「嗯……」
「你在看什麼?」
君衍之把手上的書本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文荊接過來坐在地上,與君衍之各捧著書冊翻閱,地牢里只聽見書頁緩緩翻動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文荊輕聲道:「師兄,你看完了么?」
「嗯。」君衍之站起來,慢慢收拾散亂的書本。
文荊低著頭撿書,輕輕嘆息:「想不到師父與師祖當年竟發生了那種事……」
「嗯。」君衍之淡淡地補充,「我若是他,我只怕也想死了。」
文荊不經意地道:「師父發瘋只害死他一個,你若發瘋,還得有一群人陪葬……你還是別發瘋得好。」
君衍之的身體一僵,輕聲道:「我盡量。」
「師父那麼冷酷古板的人,竟然會做出半夜偷親這種事,陸師祖當時一定嚇了一跳。就好比你要是鬼鬼祟祟地偷親我,我也必定不信。」
君衍之咬著唇。
「我覺得陸師祖當年拒絕師父,必定是因為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並不是真的不喜歡。」
「……是么?我倒是覺得他拒絕得很徹底。否則師父也不會心灰意冷地下山、消失了那好幾個月。」
文荊只覺得君衍之這些話有點怨氣,卻也不好深究,繼續道:「師父下山幾個月,陸師祖便擔心了幾個月啊,寢食難安,不也是在受苦么?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師父竟然要跟他斷絕師徒關係,還要魔修,真是可憐。」
君衍之道:「……我還是覺得師父比較可憐。」
文荊小聲道:「陸師祖不也……那個……徹夜長談挽留他了么?我就佩服師父的那句『弟子修鍊到了瓶頸,不雙修,就魔修』。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真是……」
君衍之望了他一眼:「師父最後悔的就是這句。」
文荊輕聲嘆道:「其實師父沒有逼師祖,師祖是自願的,哪有人會為了挽留一個徒弟做到那樣的?師父自己想不開……」
「他若沒有對師祖產生感情,就不會心灰意冷地下山,更不會引來魔修。他若沒有回山逼迫師祖,一聲不響地跟著付修去魔修,師祖也不會喪命。這件事的確就是他的錯。」
也對……要斷絕關係還需要當面說清楚的?段軒不過是用魔修這件事來逼師祖答應他……至少在他潛意識裡是這麼想的。
文荊點點頭道:「最可恨的,是那個付修。」
君衍之道:「付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神修的人,喜出望外,甚至告訴了身邊幾個親信。他知道師父耍著他玩后,豈有不惱怒想報復的?這一件血案原因諸多,最錯的還是師父。」
「話也不能這麼說。師父不知道自己的天資難得,付修又一直揣著架子,並沒有對他上趕著討好。之後師祖答應他結丹之後就大婚,師父當時恨不得立刻閉關結丹,也真是……」
話音剛落,地牢入口傳來柳阡陌焦急的聲音:「君師弟、荊師弟在不在?快出來,出大事了!」
君衍之與文荊俱都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