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五年
張家的基因是很好的。
張澤皓風流倜儻,一具好皮相和好出身供他在風月場上春風得意;張澤越丰神俊秀,風度翩翩,就算早已有了未婚妻,拒人於千里之外,可圈裡圈外還是不乏愛慕者眼巴巴等著機會挖牆腳。倆兄弟雖性格迥異,人品不同,行事風格相差甚遠,但仍不難從他們的眉眼輪廓中看出是親兄弟,斬不斷的聯繫。
作為這兩人的父親,張承愷年近六十,卻絲毫不顯老態。只見他隨性地坐在轉椅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的毛衣,肩膀寬闊,身形並沒有發福的跡象,臉上雖刻上了歲月的溝壑,卻獨具一番成熟的韻味,一雙黑眸和張澤越有八分像,眉骨突出,劍眉英挺,染黑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一抹微笑客套卻疏遠,自帶居高臨下的威儀。
他望著梁熙,伸出右手,示意書桌前的位子:「梁小姐,請坐。」
雖是笑著說「請」,可話里卻帶著不容違抗的命令口氣。
梁熙走了過來,在他面前坐下。
「久仰張先生大名。」梁熙的語氣不卑不亢,笑容泰然,「今日能受邀來此,實在是榮幸至極,張先生果然如傳聞中的一樣,容光煥發,魅力非凡。」
張承愷神色依舊:「梁小姐知道我是誰?」
梁熙直迎其探究的目光,每個字都說得很穩:「張先生身份尊貴,鮮有在媒體前露面,可張家兩位公子卻經常在大眾視野里出現,所以我見過他們的樣子。」
「僅憑容貌相像就作判斷?」張承愷笑了笑,「未免有些武斷吧,梁小姐。」
「不是武斷,而是在賭。」梁熙一點都不入套,「就像一個半小時前,張先生手下的人從車上下來,說有人要找我談一談,我便上了車。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帶去哪裡,也不知道他們會對我做什麼,但我還是上車了,因為我在賭。」
張承愷兩手交叉置於桌上,道:「不,你只是別無選擇。」
梁熙莞爾:「當時是在大道上,我可以大聲呼救,引人注目,可以耍嘴皮子與保鏢斡旋,拖延時間,我甚至還可以直接動手——張先生既然主動來找我,那肯定事先把我的事情都調查了個清楚,況且巢聞喝醉和別人打架時你也派了人在暗處監視,應該是知道我的身手的,不然也不會派三個實力拔尖的保鏢來邀請我,這般安排,對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說,未免太過小題大做。」
她是昔日梁府最出色的影衛,雖然如今換了具身體,耳力不比當年,但還是有著敏銳的直覺和豐富的經驗,對於周遭暗中跟了人這種事,還是能察覺出來的。
張承愷像是對她提起了興趣,嘴邊笑容加深,眼神卻是幽幽的:「既然如此,你還是選擇了上車……你說你是在賭,難道賭注是你的性命嗎?」
梁熙反問:「此行無論結果如何,都無性命之憂,我又為什麼要以生命作賭注呢?」
「無性命之憂?」張承愷重複著她的話,嗤笑道,「梁小姐果然年輕,還能相信世上都是好人,這樣單純,只怕是以後少不了吃虧上當。」
「張先生僅憑一句話就作判斷。」梁熙原話奉還,「未免有些武斷了吧。」
張承愷眼色一深。
梁熙繼續微笑道:「以張家的地位和實力,要想收拾我這樣的人,就和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如果想要讓我吃苦頭或是置於死地,那肯定有更簡單粗暴又避人耳目的方法才對,怎麼會在大庭廣眾朗朗乾坤之下,專門派人來『請』我呢?」
此番張承愷大費周章地請她過來,大概除了叮囑交代外,就是來試探她了。
若是無能,則放任不理,若是有才,則考慮收為己用,也方便日後監視巢聞一舉一動。
張家行商起家,張承愷更是不折不扣的商人,這輩子做成過不少買賣。
只是可惜,這一次他打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因為梁熙往日接觸最多的,就是商人。
張承愷唇邊的笑意斂去幾分,手指不時輕敲著桌面。他盯了梁熙好一會兒,方道:「聽說梁小姐現在是小聞的經紀人?」
便是要奔主題的意思了。
梁熙道:「對外是這樣稱的,其實我只是代理經紀人而已。」
「哦,代理。」張承愷若有所思,意有所指,「梁小姐真是令人佩服,僅僅是幫人代理,都能如此上心拚命,不惜冒著風險。」
「張先生過獎了。」梁熙耐心地陪他繞話,「蔡姐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當然會盡我所能為她帶好藝人。俗話說得好,『滴血之恩應當湧泉相報』,想必張先生也是深知這個道理的,經商之本在於信,知恩不忘又是誠信中的一條,想來若不是一直恪守此信條,張家又怎麼會在商業圈裡如魚得水,蒸蒸日上呢?」
這是在影射當年張家攀附巢家的事了。
張承愷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皮笑肉不笑道:「看來梁小姐願意來我這裡,不是來碰運氣的,而是來談判的。」
梁熙回道:「請我來這兒談談的是張先生您,談的內容和形式,當然也是由您來決定,我怎敢喧賓奪主呢?」
「那就隨便聊聊吧。」
說著,張承愷按下桌上的一個按鈕,下一秒便有人把房門推開至三分之一,接著站在門后畢恭畢敬道:「老爺,有什麼吩咐嗎?」
張承愷道:「客人都到了那麼久了,怎麼還不上茶?還不趕快把我存放在這兒的西湖龍井沖一壺過來。」
「好的。」
梁熙心想:這張承愷架子還擺得挺足的,要是她沒那麼難打發的話,他怕是連這一口茶水都懶得招待她。
茶水很快就被端了上來,一壺兩盞,壺下自帶著小爐,以防茶水在這冬天裡涼得快,壺中龍井皆一葉一芽初展,光滑扁平,乃是上好茶葉,沏出來的茶湯色澤翠綠,香氣清甜,經人小心倒在兩杯之中,散出縷縷白煙。
梁熙品了一口,微笑道:「多謝張先生以如此好茶款待。」
「來者皆是客,這不過是基本的待客之道罷了。」張承愷撫了撫杯沿,「既然梁小姐喜歡喝茶的話,那麼下回可以到我們張家本家宅子來,我那裡有好幾套不錯的茶具,還有茶寵可供梁小姐把玩。」
「那就多謝張先生了。」梁熙不再與他兜圈子了,「巢聞從小長在張家,應是很熟本宅的路線,下次來的話就不必煩勞張先生派人來接了,我讓巢聞直接帶我過去就可以了。」
張承愷笑道:「說起來,小聞也有好幾年沒回過本宅了,出去闖蕩后連個音訊都沒有,也真是令人擔心。」
梁熙目光清透:「巢聞過得好與不好,張先生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
張承愷不緊不慢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出去闖一闖吃點苦頭也沒什麼,重要的是做個不撞南牆的聰明人,不要一條路走到黑,早日回頭另謀他路才是長大懂事。」
梁熙問道:「張先生說的『他路』,指的是您給巢聞安排的路吧?」
「我雖不是小聞的父親,但卻是看著他長大的。」張承愷抿了一口茶,「腳踏實地方為真,娛樂圈裡的浮浮沉沉都不過是大眾的消遣而已。」
梁熙道:「過去重農抑商,行商被看作下等,是不踏實過日子的表現,那敢問張先生,經商做買賣,當真次於務農做官嗎?」
張承愷沉聲道:「梁小姐,不要偷換概念。」
「那便不談娛樂圈了,單談您侄子巢聞的發展吧。」梁熙面色溫和地對著張承愷,目光卻暗藏鋒芒,不容人躲閃,「張先生,巢聞的事情我都是知道的,所以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想必你此次請我來,是來警告我的。」
張承愷不動聲色:「警告?」
「張巢兩家都在打壓巢聞的事,在圈子裡不是秘密。」梁熙頓了頓,繼續道,「您說是不想讓巢聞在娛樂圈發展,可依我之見,就算巢聞回到張家幫忙,您多半也只會給他個閑職。」
張承愷皮笑肉不笑:「原來在梁小姐眼中,我就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嗎?」
梁熙巧妙地避過雷區:「張先生的想法很聰明,怎麼能說是心胸狹窄呢?」
「願聞其詳。」
「雖說巢聞是您的侄子,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又在母親病逝后堅持改回母姓,這樣的人放在本家做事,實在難以令人安心。說到底,他算個外人,若要真在張家佔得一席之地,日後世事難料,他若勝過了張澤越張澤皓兩兄弟,到時張家產業為他掌管,也不是沒有可能。即使可能性甚微,但張先生還是有必要防微杜漸,以免家族落入外姓人手中。如此目光長遠,未雨綢繆,難道不是很聰明嗎?」
張承愷深沉地望著梁熙,不語,對方的話全中心思。
梁熙斟酌著用詞道:「然而,巢聞志在演戲,若張先生逼得太緊,反而非高明之舉。」
張承愷挑眉:「那依你之見,我該大力扶持小聞才是?」
「大力扶持談不上,但起碼不該加以阻撓。」梁熙冒著惹怒張承愷的風險緩緩說道,「巢聞在演藝事業上發展得好,也是有利於您的。」
同官員講名,和商人談利,投其所好,才容易被人接受說法。
「你且說來聽聽。」
「巢聞是張巢兩家合作的象徵,雖現在兩家關係破裂,但張先生要是處理不好巢聞的問題,只怕會為日後的商業合作留下後患。有這一前車之鑒在此,後來再有與張家合作者,恐會多一層顧慮,擔心合作關係結束后,張先生也會無情地對待他們。如此一來,張家在商界的口碑和形象,怕是要打個折扣了,這是其一。」
張承愷眼神複雜,看不穿喜怒。
「再者,張先生膝下有兩子,原本寄予厚望的張澤越自力更生、另立門戶,不想繼承張家的意志非常堅定,使得您目前拿他也沒什麼辦法。而長子張澤皓,恕我直言,整日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不闖禍鬧事就不錯了,根本無心成大事。」
張承愷被踩住痛腳,話下隱隱有怒氣在翻騰:「哦,是這樣嗎?有勞梁小姐為張某的家事費心了,可難不成梁小姐要讓我考慮找小聞做接班人嗎?」
「張先生誤會我了。」梁熙手裡也捏了一把冷汗,但表面上仍是鎮定自若道,「大少爺現在雖浪蕩,但並非扶不起的阿斗,只是收不了心而已。二少爺的優秀已經給他這個作哥哥的帶來了一定的壓力,那如果堂弟巢聞再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為呢?況且巢聞背後沒有張家的支持,一路走得頗為艱難,卻仍能取得成績,這一事實帶給大少爺的壓力,想必比二少爺給的要大得多。兩股壓力之下,大少爺作為此輩之長,還能安心這樣肆意妄為下去嗎?」
聞言,張承愷沉思不語。
梁熙也不急,慢慢將杯中殘茶喝盡,耐心地等著。
半晌,張承愷沉聲開口道:「你的這番話,是要有一個前提在的。」
「是的。」梁熙點頭。
張承愷凝視住她:「你敢為這個前提,做下保證嗎?」
梁熙堅定道:「當然。」
不然她也不會向方敘要下巢聞這個人了。
張承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意味不明地笑道:「好,我給你們五年的時間。五年內,張家不會再阻撓小聞的發展,可如果五年出不了成績的話,那……」
尾音拖長,下半句話沒有說出口,但聽者已然會意。
梁熙心裡一松,如釋重負,笑容淡然:「多謝張先生。」
五年,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