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姒華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澀的模樣,耳邊曾經環繞著的那些謠言彷彿被一點一點的粉粹。】
她的動作太快的,手裡的石頭幾乎是追趕著王孝傑話語而落下的,所有人都驚愕的望著她,望著那石台上慢慢流下的鮮血。
「呃...」九念疼得差點死掉,所謂十指連心,當那強烈的鈍痛從手指蔓延到全身的時候,她當時便跪在了地上,用另一隻手緊緊的攥住了左手的手腕,痛苦的悶哼一聲,連看都不敢看那雜碎的指頭,她跪在地上,頭頂在石台上,像是一隻被燙熟的蝦子,不停地用腦袋刻上石台,那是極度痛苦之下不擇手段的一種方式。
身後的那一聲驚慌的阻攔,不知是誰發出的。
然而她已顧不上這麼多了。其實此舉並非衝動,而是她沒有任何退路,因為除了吉雲戰還象徵性的替她說了兩句類似於求情的話語之外,姒華言的無動於衷,讓她心灰意冷。
她顫抖的趴在石台上,快要疼昏的一剎那,感覺自己的身子忽然騰空了。
一股淡淡的葯香飄進她的鼻息里,她痛苦的閉著眼,耳邊貼著他混亂的心跳。
「王將軍...你要...說話算話...!」這是她失去意識之前,呢喃的最後一句。
「小師弟!小師弟!」二師兄痛哭流涕的聲音漸漸飄遠,消失在一片耳鳴之中。
...
醒來后已經是中午了,九念身上的波斯舞娘衣服已經被換了去,身著一件青色長袍,這長袍料子薄且有些寬大,更像是貼身的衣裳,但這淡淡的葯香。
「娘子!你醒了!」紅箋彷彿一直在等待她蘇醒,此時一臉的高興,端上一碗熱粥來,坐在了她的床邊。
這張床榻,是昨晚她與姒華言...
九念一想到他,心裡莫名的抽痛,但很快,那感覺便一閃而逝了。
「紅箋,」她坐起來,看了看自己左手被包上的小指,問道:「我二師兄呢?王將軍有沒有放了他?」
紅箋的感激的望著她,說道:「王將軍並沒有食言,不過跟你一起來的朋友不是說過自己是來投軍的嗎,王將軍便故意刁難他,真的發了一身小兵的制服給他了。」
九念這才放下心來,動了動自己的手指,覺得火辣辣的,看來已經腫了,不過卻沒有斷。
紅箋心有餘悸的說:「還好你力氣小一點兒,只是指甲被砸碎了,指腹也裂開了,但是沒關係,只要沒斷,養一陣子便會好了,可是娘子,十指連心啊,紅箋不值得你這樣做...」
紅箋說著,又抹起了眼淚。
九念心疼著她的苦命和善良,便拍了拍她的肩膀:「紅箋,別怕,我會帶你出去的。」
紅箋回道:「出去什麼,王將軍說了,讓你那同伴在軍營里當兵,而我呢,就服侍你。」
「服侍我?那我呢?也留在這軍營里?」九念下意識的問道。
紅箋點了點頭,試探著問道:「娘子,昨晚...昨晚在洛國公帳中過夜的那個人,是你?」
九念的臉上有一絲微紅,卻沒必要和紅箋說謊,便淺淺的點了點頭。
紅箋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來:「難怪...洛國公和王將軍說了,你是他的女人...」
...
契丹人從柔然突厥時代便是默默潛伏在中原的一大隱患,等到了唐朝,一舉崛起,他們人強馬壯,鐵騎橫掃,憑藉著獨特的戰術以少敵多,野性剽悍。
王孝傑的軍隊是帶著大周傲骨而來,起初根本沒將那區區契丹蠻賊放在眼中,然而收復冀州城的戰役打了十幾天,卻意外的被契丹人的軍隊打得節節倒退,王孝傑不禁發起愁來。聖上聞后特派梁王武三思屯兵勝州,做為第二道防線,以備策應。
這日軍中戰馬忽然像得了瘟疫一般,有二十幾匹皆是拉水,腿軟無力,個個眼中帶著淚,彷彿極為痛苦。
戰馬是最重要的作戰工具,此時震驚了王孝傑,他唯恐是馬瘟,便來馬廄問話。
九念的手指已經不再出血了,只是指甲尚未長出,摩擦著布料有些難受,此時正在姒華言的帳中休息,紅箋便急匆匆的從帳外跑了進來。
「不好了,娘子!王將軍要軍法處置清無呢!」
九念一聽:「二師兄又惹了什麼亂子?他不是一直在馬廄喂馬嗎?」
王孝傑不肯放人,將清無安排在了馬廄,作為喂馬的一名小兵,而她,以一種類似於軍妓卻又獨獨伺候姒華言一人的身份,也是無法離開洛國公的軍帳半步。
已經在這裡待了兩日了,姒華言每天都在為契丹人的事發愁,很晚才會回帳中,每次他回來,九念便裝作睡著的樣子,躺在床榻的最里側,而他便在床邊和衣而卧,並不多言。
紅箋道:「軍中戰馬似乎得了瘟疫,已經有二十匹癱軟在地了!清無和那些喂馬的小卒們都要受到軍法處置!」
九念一聽便心急的站了起來,走到軍帳門口,卻被兩把軍刀擋住了去路。
她留在這裡本就是王孝傑網開一面,看在姒華言的面子,而這兩個兵卒是絕不會允許她離開營帳半步的。
正焦急之際,姒華言正從不遠處走來,看到九念站在門口望著自己,便揮了揮手,兩個兵卒放下了刀。
姒華言一眼掠過她面容里的焦急之色,便知道她的為了什麼,用身子擋在她面前,負著手,語氣平淡的問:
「你又要趕去救人?這一次,又要斷哪一根手指?」
九念一句話也不多說,只是堅定的看著他,冷冷的說:「放我出去!」
姒華言墨黑的眉眼之中有些倦意,卻還是打起精神來勸告她:「你以為你是誰?能夠救得了所有人嗎?」
九念抬了抬下巴,眸中升起一道透明的、疏離的城牆:「無動於衷、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事,我曾九念做不到。」
她是在怨他。
姒華言的眼波動了動,正要說些什麼,她便越過他的身子走出了大帳。
姒華言拗不過她,緊隨其後跟了上去。
九念和姒華言趕到了軍營的馬廄處,王孝傑正在怒不可遏的對著兩個獸醫訓話,一群馬倌小兵都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作聲,其中便有二師兄一個。原來戰馬生病的消息傳到王孝傑那裡,有人舉報說馬倌、獸醫玩忽職守,對戰馬照顧不周,致二十多匹馬生病,而他們竟在軍中玩起了骰子,帶頭賭博的正是新來的小兵清無。
眼看著軍中戰馬有可能得了瘟疫,迎來滅頂之災,戰事不順的王孝傑大發雷霆,焦躁萬分。
九念正是在他氣頭上趕到的,本想去求情,可還沒等九念說話,姒華言便側頭攔住了她,命令的口吻說道:「你去馬廄里看看,到底是不是瘟疫。」
他往日便知道九念自小最擅長與馬打交道,這是在給她指出路。
姒華言說完,便上前一步,與王孝傑交談,九念趁機進入了馬廄,在這些癱軟在地的戰馬中摸摸拍拍。
這些馬有的正在拉肚子,透明的臭水從馬屁股里排出來,發出糞便的氣味,九念絲毫不嫌棄,低頭在地上聞了聞,然後又翻看了每匹馬的眼睛,皆有流淚之狀。
她站起來,望著這些癱軟的馬兒,陷入了思考。
以前,冀州驛的驛馬也出現過此類癥狀。
王孝傑那邊,正急得橫眉立目,對那獸醫說道:「竟敢在軍營中行賭?玩忽職守,害我的戰馬得了馬瘟,簡直罪不可恕!來人吶!軍法處置!」
兩個小兵走過來,架住其中一個年輕的獸醫,手起刀落,便將他的人頭砍了下來!
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紛紛磕頭求饒!
王孝傑又問另一個嚇得尿褲子的獸醫說:「本將軍就給你個贖罪的機會,明日之前若是治不好本將軍的戰馬,你,還有你這個光頭!你們這些喂馬的也得軍法處置!」
二師兄哆哆嗦嗦的,帽子都掉了,光頭上一冒汗,顯得更亮了些。
王將軍回頭,不經意間瞥見了九念,冷冷的哼了一聲!
王孝傑走後,姒華言走到九念身邊,看著她問道:「看出什麼了沒有?」
九念還是不肯正眼看他,只是回頭蹲在地上,摸了摸其中一頭戰馬,道:「不是瘟疫。」
姒華言挑了挑眉:「能救嗎?」
九念站起來,遠遠的叫了一聲還跪在地上的清無,道:「二師兄!你過來!」
清無已經兩天沒見到她,此時見她穿了一身青布衣裳,這布衣有些像庶人男子的款式,她短短的頭髮,仍舊是鋒利如男子的眉眼,受傷的手上還纏著布。便趕緊跑過來,握住了九念的手,擔心的問:「小師弟,這指頭沒斷吧?啊?給二師兄看看。」
二師兄鮮少露出這般正經的神色,只因實在感激九念的救命之恩,此刻拿起九念的手,心疼的摸來摸去。
姒華言輕咳一聲,將目光扭向別處。
九念笑了笑,又忽然轉了一副責備的面孔:「你瞧你剛才嚇得,出息,我平日說你什麼來著?不讓你賭不讓你賭,你偏不信!這下捅了大簍子了吧?」
二師兄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從地上撿起帽子戴上,憂愁的說:「這下完了,我死定了!」
九念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走到那幾個跪著的小兵面前,說道:「你們幾個,想活命的話,現在就去幫我找二十根干竹條來,再生上火。」
那些人知道見九念如此氣場,身後又粘著姒華言,便趕緊去找竹子了。
軍中許多工具都是用竹子做成的,並不難找,干竹條找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九念讓這些人將竹子剖開,放在火上烤,然後在這些馬肚子下面刮來刮去,有些像是給人做刮痧。
這些人都不想被殺,所以幹活格外賣力,九念也親自拿著竹條,與二師兄一起,一人握著一頭,挑了一條病得最嚴重的馬,賣力的颳了起來。
傍晚時分,王孝傑還是不放心這些戰馬,又來馬廄里查探,便看見了這樣一幕,橙紅的落日下,九念穿著男子的衣裳,袖子擼到了手肘處,正帶著一群人用燒熱的竹子在馬肚子上「刮痧」,這樣的場面,他竟還是頭一次見。
而姒華言始終也沒有走,就站在一旁看著她,看著她額頭不停地滴下汗水,看著她擼起袖子賣力的樣子,看著她憐愛的摸著每一匹馬,偶爾會對清無露出一絲安撫的笑。
她是那樣自信,獨特。
可她昔日在來俊臣面前討好的樣子,她射出那一箭時眼中的冷漠,以及她與來俊臣一同出現在法場時招搖的神色,都與此刻眼前這個善良,勇敢的她大相徑庭。
而來俊臣將九念送入寶應寺的第二天,那寬池法師便出賣了他,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李昭德。
「華言,你別再執迷不悟了!她是來俊臣的女兒啊!」
「就算不是親女兒,她也是與那酷吏有染。」
「來俊臣禍害了多少女子,又怎能放過她?」
姒華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澀的模樣,耳邊曾經環繞著的那些謠言彷彿被一點一點的粉粹。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曾九念。
姒華言低下頭,轉身離去了。
...
替生病的戰馬「颳了痧」,幾個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二師兄坐在地上,用手撐著身子,轉頭看著落日,對九念道:「小師弟,你這主意能成嗎?」
九念也喘氣,有個喂馬的小兵感激的給她遞過水來,九念說了句客氣話,便仰頭將那皮囊里的水一飲而盡。
暢快!
「能不能行,就要看明天早上了,」她轉過頭,對坐在地上累壞了的喂馬小兵們說:「以後啊,你們可要記住了,大周的戰馬,喂得都是精飼料,像豆餅啊之類的東西,一定要煮熟或者炒熟才能喂馬,霉綠色、有酸味的豆餅全都不能給戰馬吃。」
一個小兵道:「您怎麼知道我們喂得是豆餅?真神了。」
九念笑了笑:「從糞便里就知道了。」
馬兒吃東西和人不一樣,總喜歡『囫圇吞棗』,所以經常會拉肚子。這一招是以前冀州驛養馬的老師傅教九念的,不想如今卻用上了。
二師兄望著日落感慨道:「哎,這一天天的,腦袋別再腰上過活,還是在寺里好,這要是大師兄知道你幹了這麼重的活,一定會幫你分擔。」
大師兄對九念是真的照顧,而九念此時想起的卻是秦義:「我也想念大師兄,可清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他不見我們倆回去,一定急死了。」
二師兄轉過頭來,忽然認真的看著她:「小師弟,以後二師兄照顧你!」
九念噗嗤一聲笑了:「算了吧...你不給我惹禍就比什麼都強!」
...
第二天,生病的二十多匹戰馬已經能夠站起來進食了,王孝傑擔心的馬瘟根本就不存在,心裡的一顆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免去了對清無等人的處罰。
王孝傑雖然瞧不起九念的爹爹來俊臣,但那日九念斷指的氣魄還是使他頗為打動,他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有魄力,且這次又替他醫好了戰馬,王孝傑便十分欣賞她。
「不愧是我賢侄的女人。」王孝傑望著這些重新活蹦亂跳的戰馬,再看看姒華言,陰霾了許久的心情終於有了一些喜悅:「你想要什麼賞賜,本將軍都依你。」
九念站在王曉傑面前,抬頭看了看姒華言。
姒華言也平靜的望著她,眼中帶著一絲欣賞。
九念拱手施禮,對王孝傑說道:「將軍可否放了我和我二師兄?」
王孝傑笑容收了收,雖然他欣賞她,卻不信任她:「戰事結束前,你先不能出這軍營。」
九念心裡的希望被一下子澆滅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說道:「那請將軍給九念安排別的職務,就算是當一名養馬的小兵也可以。」
王孝傑道:「哦?在洛國公的帳中,不比當個小馬倌輕鬆多了?」
九念的眼神毫無溫度的掠過姒華言的臉上,執意道:「將軍讓九念侍奉在洛國公帳中,這對我,是一種侮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