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當初在藥王府前,阿言送走了聖上的轎攆,於輝煌燈火之下對她投過來的那一瞥黯然,像個寂寞的傀儡。】
這奉寧驛是天下名驛,建築華麗,客流不斷,驛中有馬神廟、鼓樓、廂房幾百間、左右馬房各一間,來往官員落腳時按品級安置,身份等級越高,享有待遇越尊貴。
姒華言的隊伍一到,奉寧驛驛丞曲展元便以最尊貴的禮遇接待了他。這個曲展元四十多歲,慈眉善目,通達幹練,九念看著他盡心接待姒華言時的樣子,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曾泓。
早年間,父親在冀州時,也是這般通達幹練,迎來送往比他還要周全,那時候九念還是個孩子,總是在驛站的馬房裡玩耍,每當有客人抵達時,她都會蹲在馬房的拴馬石上數那些源源不斷牽來的馬。
一匹,兩匹,三匹,四匹...今日的客馬二十匹,真好,都是我的!」小小的她最喜歡與馬兒打交道,無論什麼樣的馬,在她的眼裡,都是與人一樣有閱歷,有故事的跋涉者。
那時候父親總是說:「你這丫頭,像匹野馬,以後渾身都是馬膻味,一定嫁不出去!」
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總喜愛拿她嫁人說事兒,九念不喜歡聽,可他偏喜歡說,每次聽她說不會嫁人的話,父親都會仰頭大笑,彷彿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消遣。
可縱使再不願她家人,一到成年的歲數,父親還是時常不顧九念的反對,偷偷的替她操心婚姻大事。他是天下最普通的一類父親,不捨得讓女兒出嫁,卻又希望能有個人來代替他照顧,讓女兒做個最普通最幸福的女人。
九念正望著奉寧驛曲展元出神,正與曲展元交談的姒華言便看見了她愣怔的樣子,停止了談話,走到她的身側,看看她身上染塵的胡服,對她說:「想什麼呢?」
九念倉促的回過神來,道:「沒什麼。」
姒華言說:「我讓曲驛丞為你們安排上間,如何」
沒等九念開口,二師兄便接過話來:「好好好!太好了!多謝洛國公照顧!多謝洛國公照顧!」
這一路走來,因為沒有身份地位,在驛站里從沒住過好地方,一聽到是上間,二師兄不禁興奮起來。
九念想都沒想,便拒絕道:「驛站有朝廷的規矩,還是不要開口的好。」
來俊臣雖派人來接她,可他派來的這些人有的是雋養的高手,有的是江湖白衣,根本沒有什麼身份地位,在驛站落腳時也只能是住下等間,奉寧驛客流多,房間緊俏,九念是不想讓姒華言開這個口尋特權而已,免得落人口舌,說洛國公居高自傲,隨從都要住上等房。
姒華言明白她是為自己著想,便也不勉強,用目光掃過秦義、二師兄、師父、老薑這一票和九念同吃同住的男子們,道:「無妨,左右你晚上也要來我這裡。」
...
夜半,九念躺在大通鋪的最邊上,右手邊躺著秦義,秦義旁邊是二師兄、師父、老薑,紅箋和其他女眷睡在隔壁的下等間里。
這房間挨著馬房,窗外不時傳來一股馬尿的膻味,讓本來有上等房住的二師兄睡不著了。
「我說小師弟,人家洛國公都說了給咱要個上等房去住,你一口就給回絕了,你說說你,你是不是傻?」
秦義正和衣而眠,此時睜開了眼:「你才是傻。」
二師兄眉心一皺眼睛一擠:「去去去!你個抱著刀睡覺的木頭,你當然睡哪兒都一樣!」
秦義再次閉上眼睛,不理他了。
九念其實也沒睡著,她總想著姒華言讓自己去他房裡的事,本打算著等大伙兒都入睡了,她自己悄悄溜出去赴約,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二師兄的呼嚕聲,她也不敢動。
二師兄「唉」了一聲,嘟囔道:「不過啊,小師弟,你跟這洛國公有啥淵源?為啥他這麼器重你,回京也要帶上咱們?」
他一直以為,保護秦義和九念的這隊人馬是姒華言的人。
九念道:「二師兄,舊相識而已。」
二師兄換了個姿勢,趴在枕頭上,越過秦義的身子朝九念張望著,問:「這一路我都在聽你這麼說,舊相識舊相識,你怎麼那麼多有錢有勢的舊相識,小師弟,你以前是幹啥的?」
秦義閉著眼睛把手裡的寶刀向上竄了竄,那刀從鞘中伸出了一點,在月光下露出寒光。
二師兄老老實實的躺回去,嘟囔道:「你這勞什子的東西能不能拿遠點!」
九念翻過身來,眼前是秦義寬大的後背,她嘆了口氣,道:「二師兄,睡吧,好不好?我都困了。」
「嗯...」二師兄哼哼一聲,閉上了眼睛。
屋子裡靜悄悄的,窗外偶爾傳來馬兒的嘴裡發出的「突突」的聲音。
二師兄再次睜開眼睛,話癆似的嘟囔道:「哎?你們說,這洛國公到底有啥能耐?年紀輕輕竟然被皇上封了個這麼尊貴的國公?」
「...」
「你們看那奉寧驛的驛丞,就像供祖宗似的招待他,我們住著破馬房,人家洛國公那可住得一整層樓!」
「...」
「...」
「你說他一個人住進去,幹嘛整層樓的房間都要空出來呢!這不是浪費嗎?」
九念無奈了,終於忍不住打斷他:「二師兄,睡覺吧!」
二師兄又答應了一聲,沒了動靜。
九念剛翻過身去,面對著牆壁,靜靜的等待著大伙兒入睡,卻沒想到又一個人說話了。
這回說話的是老薑。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我們這位年輕的洛國公是誰嗎?」
二師兄答:「我聽傳聞說,是個紹興的郎中啊!」
「呵!」老薑嫌棄的笑了,道:「那你知道為何聖上將洛國公捧到一個萬人敬仰的位子上,像個神像一樣供著嗎?」
二師兄突然壓低了聲音,賤兮兮的笑了:「我聽說呀,是因為這洛國公皮相好,先前不是有個防火燒明堂的薛懷義嗎?那薛懷義風光的時候,不比這個洛國公差。」
「呵呵,」老薑又笑了,擺出一副你愚鈍你膚淺的姿態來,道:「我給你說一段,你聽著啊,別打斷我。」
二師兄一個骨碌坐起來:「老薑你說!」
九念一聽,眼睛翻了上去,完了,老薑要是講起故事來,那是長篇大論沒完沒了,不比街頭那些說書的差。
...
老薑做了一輩子捕快,街頭巷尾,坊間市間,他是耳聽八方,見聞頗多,官場里的趣聞,民間的傳說,沒有他不知道的。
老薑道:「我就給你講講這姒華言,到底厲害在哪裡!」
老薑這樣一說,就連九念都開始好奇起來,她與姒華言萍水相逢之時,他便被風火教追殺,後來進了洛陽,他扶搖直上成了洛國公,可每每與他接觸,九念都只覺得他再尋常不過,除了醫術不錯,並沒有任何稀奇,唯一特別的,也只有他姓姒,說是大禹的後人。
九念聽著老薑神乎其神的講述,竟也入了其中情景。
.「相傳啊,大禹的母親,因為吞食了薏苡而生了大禹,
苡同姒,所以大禹姓姒,叫姒文命,後來姒文命治水有功,人們便稱他為大禹。」
「大禹治水你聽過吧?」
「聽過聽過!」二師兄答。
「你想想啊,這黃河的水患,多少部落首領都沒辦法解除,為何大禹去了,就給治住了?」老薑故意停頓了一下,二師兄已經聽得入迷了,九念也悄悄地聽著,卻還是聽不出和姒華言到底有什麼關係。
老薑又道:「發大水,和什麼有關?龍!龍王要是不給你面子,這水誰也治不好。直到現在,每年各地有水患的時候,聖上都要親自祭天,祭龍。那你想想,為何大禹的父親治了九年的水患,都沒能成功,大禹去了,水患便解除了?」
「你看大禹的出生和死去的地方:出生在北川,死去葬在會稽,這北川與會稽山相連,便是一條盤著的龍,正是龍脈所在!而大禹生在龍頭葬在龍尾,恰恰說明了大禹是這條真龍的使者,是龍派他來到人間治水,消災解難。」
「幾千年來,有這麼一群姓姒的人,他們划姓為族,世世代代隱居在浙江紹興的會稽山一代,他們是大禹的後人,生來的職責便是為大禹守靈,而這姒華言呢,便是姒氏一族最有威望的宗主也就是姒仲華唯一的嫡子。」
「大禹是真龍的使者,那麼如果連大禹的後人也要向當今聖上俯首稱臣,做她的使者,你想想,咱們聖上,是什麼?」
二師兄聽得瞠目結舌:「那聖上就是...是真龍天子啊!」
「哎!」老薑在精彩的停頓了一下,點點頭。
...
老薑又繪聲繪色的講了許多,什麼姒家掌握著龍脈的秘密,什麼大禹留下了治水時用的神器就在藥王府,這些九念便沒有聽到了。
她越聽,覺得的心驚。
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聞,既在老薑的口中說出,那必定是坊間傳開了的,姒華言入京時聖上剛剛登基不久,正需要輿-論造勢,姒家父子便成了她取代男子掌控天下、自詡為真龍天子的一桿幡旗,難怪...
難怪姒華言會成為眾人矚目高高在上的國公,也成了反武黨徒的眾矢之的...
想到這裡,九念的心像是被人揪了起來。
當初在藥王府前,阿言送走了聖上的轎攆,於輝煌燈火之下對她投過來的那一瞥黯然,像個寂寞的傀儡。
他拿著劍指著她時探尋過來的目光,質疑、傷心,滿目的瘡痍,看她與看那些處心積慮接近他的人並無兩樣。
還有他來寺院時被迫要做儀式,他木然倦怠的神情。
以及臉上的那道長長的疤痕...
九念這樣想著,眼睛忽然一片溫熱,她已經許久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
夜色如沼,眾人在洛國公的故事中漸漸入睡。
九念聽到了二師兄和老薑的呼嚕聲,慢慢的坐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這些安靜沉睡的男人們,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大通鋪,本想穿鞋出去,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樣,又轉回身來,低頭看了看秦義。
秦義背對著她,似乎已經睡著的樣子,然而她知道,他沒睡。
她方才穿鞋的動靜,足夠將他吵醒。
她低下頭去,唇靠近秦義耳邊,小聲說:「我去找姒華言。」
果然,秦義的喉間很快便發出了一聲回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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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