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個師父,不該再帶回洛陽城。】
從下等房出來的時候,正是夜半。
一輪明月當空,前方是秋雨積蓄的小水坑,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九念路過那小水坑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蹲在地上看看倒影中的自己。
男冠、荒眉、不施粉黛、唇上因為乾燥的天氣有些乾裂,她舔了舔唇站起來,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有隨身帶一點胭脂,起碼能在見阿言的時候塗上一抹,不至於這樣狼狽。
姒華言大概是早已吩咐了侍衛,以至於九念走上這二樓的上等房,侍衛們都恭敬地施禮,並未阻攔。
他的房間里還點著燈火。
九念輕輕的敲了兩聲門,房間里便很快傳來了一個溫潤的聲音。
「進。」
九念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房間實在是大,好幾個套間,他穿過了正廳來到側室,才看見姒華言正走過來。
他穿著布料微薄的白色長袍,外罩銀灰色皂紗衫,乾淨素雅,渾身散發著低調卻華麗的氣質。他看到她,寂寥的眼眸猝然亮起一抹星火,隨即親和的笑了笑,說了句: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九念有些尷尬,站在那裡搓了搓手,這樣一來姒華言倒像個深閨里的大家閨秀,而她卻像個愣頭青,性別都調換過來了。
九念道:「哦,他們總是閑談不肯睡,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都睡了,就溜出來了。」
說話間,姒華言已經信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拉起了她的手,柔聲說:「隨我來。」
九念任由他牽著,他的房間里充滿著甜膩的味道,絲絲縷縷飄進九念的鼻息里。
側室是一張雕花大床,幾盞落地燭台,窗欞前掛著金絲鉤邊的紗簾,一張雙人座榻中間擺著檀木矮几。矮几上有個小火爐,小火爐上正煨著一隻小砂鍋,裊裊熱氣從鍋蓋的孔里冒出來,九念猜想,這屋子裡甜膩的味道正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團兒呢?」九念脫了鞋子,在座榻上跪坐下,有些拘謹的問道。
「在隔壁的房間,已經睡下了。」姒華言見她跪直坐著,像樁木頭一般,便挑了挑眉,道:「你緊張什麼?」
九念眨了眨眼睛,將跪坐著的腿換成盤坐的姿勢,手伏在矮几上:「沒有啊,我才沒有緊張...」
跪坐是一種禮儀,盤腿坐著便是不拘小節了。
姒華言也在榻子上坐下,兩人面對面坐著。
他將桌上擺著的一隻青花瓷碗拿在手裡,打開了爐上煨著的蓋子,舀出一勺晶瑩剔透的羹來放入其中。
空氣中甜膩的香味佔據了她整個神經,九念眼看著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一勺一勺的舀著湯羹,一聲不發。
自從重逢后,她與姒華言便鮮少這樣平靜的獨處過,在軍營里第一次見他,便是那樣的酒醉迷亂,恍若南柯一夢,天亮她便匆匆離去。後來也有幾天她是在他帳內度過的,可姒華言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九念也不知該和他說什麼。
久而久之,她和他之間,彷彿有一道難以逾越的生疏,竟比見陌生人還要尷尬。
而自從她冒死將俘虜了孫萬榮歸來,姒華言對她的態度似乎一下子好了起來。彷彿他們之間,從沒發生過那些事情。
「這是什麼啊...」九念眼見著他將瓷碗推過來,問道。
姒華言說:「曲驛丞送我的桃膠,煨了些桂花銀耳桃膠羹給你。晚上可吃東西的習慣?」
九念以前在冀州的時候,每年都會有求曾家辦事的百姓送來這種桃樹上分泌出來的桃脂,家裡又只有她一個女子,父親便命人熬給她喝,有滋補美容的功效。
算起來,已經好些年都沒有嘗過這樣上好的東西了,近年來的日子清苦,飲食上多半也是對付。
九念竟真的有些饞了,道:「有時候晚上也會餓,但也找不到東西吃,你竟然會做這個?」
姒華言見她不好意思動手,便將碗拿回來,放在手心裡舀了舀,去掉熱燙,將勺子遞過來。
九念看了一眼他清俊的面孔,再看了看他臉上的疤,乖乖的將嘴湊過去,嘗了一口。
姒華言定定的睥著她因為湯羹而氤濕的唇,喉結滾動了一下,將空空的羹匙又收了回來。
九念吞咽下那剔透的桃膠羹,嘴裡嚼著銀耳,眼巴巴的望著他。
「甜么?」他問。
九念點了點頭,一雙烏黑的眸子望著他,彎了彎:「甜...」
姒華言原本綳直的嘴角瞬間漾起一抹笑意,整齊白皙的牙齒露了出來,隨即又舀了一勺給她。
九念將腦袋往前湊了湊,在勺子是吹了吹,一口喝了下去,咀嚼著。
姒華言道:「唇乾膚躁,以後多喝一點桃膠羹。」
「哦...果然是郎中啊...你這樣,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個場景。」九念調皮的笑了笑,終於放鬆了一些。
「什麼場景?」姒華言又餵了她一勺。
「以後若是誰嫁給了你,你會不會經常要給她煨各種滋補養顏的湯羹?」
姒華言的手頓了頓,又舀了一勺給貪吃的她,盯著她的眼睛說:
「那你要不要嫁我?」
九念脖子一僵,心跳驟停了一拍。
他竟然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如此自然地將這句話說出了口,接著凝視著她,看得她心如鹿撞。
九念不說話,沉默,心事重重。
姒華言的目光又在她僵硬的笑容上停留片刻,眼底劃過一絲受傷,但很快便若無其事的再次拿起勺子,溫柔的喂她飲羹,也不再談論這曖昧的話題。
九念低頭看著他乾淨的指尖,乖巧的喝下一口又一口。
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溫柔的照顧過她了,他的平靜與溫柔,似乎讓九念變成了一隻溫順的小動物。
終於喝完了一碗,姒華言將湯碗放在桌子上。
見姒華言的面色有些冷然,九念忽然有些心疼,彎了彎眼睛:「還要喝...」
她是貪戀這溫暖的甜蜜的,忽然很想任性一次,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資格對他任性。
姒華言把碗又拿起來,衣袖浮動,又舀了一碗晶瑩剔透的桃膠羹,將勺子遞到她唇邊去。
「在那個小小的寶應寺,粗茶淡飯,吃不到好東西?」姒華言問道。
九念一愣:「你怎麼知道我在寶應寺...」
姒華言冷笑了一聲:「來俊臣居然以為自己能夠藏得住你。」
九念錯愕,難怪,他見到她的頭髮一點都不驚訝,難怪那一夜他醉酒的時候,他便說什麼「我本以為你死了」...
原來她在寶應寺的這三年,他一直都知道?
九念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來俊臣明明買通了那個住持。」
姒華言餵給她桃膠羹,她卻不喝了。
他把勺子放進碗里,沉了沉:「這不重要,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個師父,不該再帶回洛陽城。」
「我師父...為什麼不能帶他?他不跟著我和師兄,他無處可去啊!」九念一下子站了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姒華言會這麼說。
姒華言見她站起來,怕她要走,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阿九,坐下。」
九念聽話的坐了下來,這一次她的心裡像是生了火一樣,不安起來。
「阿言,我在寺里與師父相處了三年,師父待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姒華言打斷她:「可你知道他在出家之前,是誰嗎?」
九念搖了搖頭,這個她怎麼會知道。
姒華言嘆了口氣,將湯羹又拿起來,餵給她,九念機械的張開嘴,已經無法察覺這湯的味道了。
姒華言娓娓道:「十二年前,武后臨朝稱制,獨斷朝綱,激起了唐室大臣的憤怒,李敬業起兵反叛,一呼百應,掀起了一場動蕩。」
九念點點頭,李敬業反叛後來又被鎮壓的事,天下皆知。
姒華言將碗放下,爐火里熱氣裊裊。
他繼續說道:「當時有一篇震驚天下的檄文,出自一文人之手,叫《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此檄文慷慨陳詞,長篇大論,曆數當今聖上偽臨篡位,罪不容誅,你今日所聽聞的風火教教義,皆摘取自該檄文。而你的師父,正是這檄文的著者。」
檄文...反武...風火教...
九念猛然間抽上一口氣!
不可能!師父怎麼會是...
心底一直壓制著的疑惑忽然間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他們逃出寺內的那一天...
大火吞噬著寺廟,火光衝天...
她和幾個師兄去勸師父逃走,可師父的表情十分詭異,手邊放著一封展開的信。
後來在山下的土地廟裡,借著熹微的晨光,九念拿出那封信,無論如何都讀不懂。
「阿言,你有筆墨嗎?」她猛然回過神來,臉色一片蒼白。
「有。」姒華言起身將筆墨拿來,探尋的望著她。
那封書信雖然九念還留著,卻沒帶在身上,她憑著記憶草草的在紙上寫了幾行,最後一筆勾畫完,皺起眉頭看著這首詩:
戰馬各爭鳴
家邦百萬兵
雄主驚回首
天下長安寧
姒華言見她兀然沉思,便將她手裡的紙拿過來,放在自己眼前。
他眯起眼睛,鼻息間發出一聲輕輕的擔憂,彷彿早就看過一般,朝她攤了攤手:「阿九,筆給我。」
她將筆遞給他,就見他在紙上勾勾畫畫,將「馬」和「各」圈在一起,將「家」上面的「宀」和「兵」圈在了一起,又將第三句中的「主」削去了頭,剩個「王」字。
姒華言畫完,將那張紙又推給她,面色有些凝重,卻彷彿早已瞭然於胸的樣子。
九念不禁啞然。
這第一個字是「駱」。
第二個字是「宀」加「兵」,並不成字。可兵的意思是鬚眉,「宀」加鬚眉便是個「賔1」字。
那麼第三個字,便是「王」。
駱賓王...
九念的心裡咯噔一下,彷彿在夢裡一腳踩空,墜入了深崖。
1賔:唐代字,同「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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