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別管當家作主之人,是否懷有惡意想法,沒了轄制人的手段,兒孫們還能聽話?媳婦們能乖乖的?別的不好說,至少不會像以前那麼任勞任怨是一定的。
明知這會觸動家主宗族的利益,鍾慶然卻不得不這麼做,除非他放任自流,不打算動這一塊,否則怎麼也繞不過去這個坎。
之前,鍾慶然也想過這茬事,考慮到鍾老爺子夫婦,便決定放一放。這次,他放寬要求,不動家長的根本利益,兒孫還是歸他們管,只是程度得控制一二,不再是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至少任意打殺買賣兒孫之事,必須堅決杜絕。
當天晚上,鍾慶然和簡明宇先行商討過後,雙雙進了上房。
「慶然,明宇,過來坐。」童氏招呼兩人坐在涼席上,給他們各倒了一杯溫開水,「瞧你們這麼嚴肅,是有什麼事嗎?」
見著如此慈祥和藹的兩老,鍾慶然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讓簡明宇出面,那更不可能。孫媳婦和孫子是不同的,他不會讓簡明宇來承擔這一職責。
鍾老爺子夫婦,雖然早就給兒子們分了家,平常也不對他們多加干預,貌似鍾慶然所說,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可真要宣之於口,還是出自他們最疼愛的三孫子之口,這傷害不亞於用刀子捅他們心窩。
鍾慶然躊躇了,之前想得再好,面對兩老時,他囁嚅半天,結果什麼都沒說。
「慶然,什麼事讓你這麼為難?」鍾老爺子收起笑容,「在爺奶面前,用不著這麼顧忌,有什麼便說什麼,難道老頭子我還能怪罪自個孫子不成?」
鍾慶然一想也是,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麼磨蹭下去也不是回事,他索性豁出去了,將他推行新策之事,毫不保留,原原本本都說了一遍。如果讓爺奶傷心,他比之前更加孝順便是。
越聽,鍾老爺子眉頭擰得越緊,最後,連已經不常抽的旱煙,都拿了出來。他倒是還記得,兩個半大孩子還在跟前,沒有點上,拿著煙桿磕了磕桌腳,嘆了口氣:「這事不好辦!說理是不行的,必須強制執行,以武力威懾,徹底斷了他們那一絲僥倖才行。若實在不成,可以抓幾個典型,殺雞儆猴到他們害怕,福城自此便不會再有亂七八糟的聲音。」
「慶然,你這麼看著我和老頭子幹嗎?難道你以為我們會為這麼點子小事,怪罪你不成?」童氏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鍾慶然急忙討好地上前安慰。
見到自家孫子這般作態,童氏舒心了,臉上重新露出一絲笑容:「實話說吧,要說對此沒半點反應,那純屬瞎話,糊弄你們。我在想,要是遇到天災年份,家裡窮得過不下去,說不定,我跟老頭子,還真有可能賣兒賣女。有這樣想法的人肯定不少,只是但凡日子沒到這等地步,我們倒也不會打兒孫的主意,最多就想著,讓媳婦們少顧點娘家,女兒孫女多照顧家裡一二。」
聽著童氏這麼明顯的區別對待,鍾慶然一點都不詫異。人都有私心,要求為人爺奶父母的,以同等心態,對待女兒孫女和兒媳孫媳,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或許,這個世界上,也存在著與之相反的情況,到底,那些終歸只是極個別現象,正常人,多半和童氏持類似想法。這一點,真沒什麼好奇怪。
童氏看了眼鍾老爺子,繼續開口。這可是極為少見的場面,一般,商量正事時,童氏通常只是默默坐在邊上做壁上觀,基本不會插話。
「你爺爺說的沒錯,你呀,待人太過寬和,不給底下人一點厲害瞧瞧,怕是時日一長,他們會跑到你頭上撒野。要不是明宇掌管著城衛隊,福城最終花落誰家,可真不好說。」童氏語帶幽然,「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和老頭子多,就是秉性太過良善。這天底下,有哪個地方,能和福城百姓一樣,各個住的是青磚瓦房,吃的雖不都是山珍海味,可也相去不遠。」
「可人那,總沒個知足的時候,有人記得你的好,有人卻未必。現在興許還看不出來,誰知道有沒有人在私底下抱怨,為何不幹脆給他們免了那一堆債務?老話不是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嗎?你這半上不上的,保不準有人其他想法。」
童氏說的這些,鍾慶然自是知曉,他已經給福城百姓足夠優惠,要是他都這麼做了,都還惹來埋怨,那他也沒有辦法。人心不足蛇吞象,希望別真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不愉快之事。他雖然不想把利刃對準自己人,卻是半點不慫他們,真把他惹急了,他真不介意刺刀見紅。當然,這只是他的想法,實際上,有城衛隊在手,哪裡用得著他出面?
「慶然啊,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吧!」鍾老爺子不再心情起伏不定,就鍾家在福城的地位而言,真沒什麼可讓他們懼怕的,不服,便打到他們服為止。
鍾老爺子活了大半輩子,對於百姓的心態再是了解不過。在孤立無援之下,百姓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上頭說什麼便是什麼,最多也就在家裡叨咕幾句,在官差面前,怕是戰戰兢兢,連半句話都不敢多說。
要不是自家三孫子平時為人和善,鍾老爺子也用不著為他操心此事。好在,慶然也不是一味軟和,就憑他能狠下心,將和他們並無瓜葛的盜匪,給一窩端了,就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希望別有人真在太歲頭上動土,他們就祈禱吧,千萬別把慶然這頭睡獅給喚醒,不然,他們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慶然,你把剛才說的條條目目,都列在紙上,今天晚了,明天拿過來我看看。反正這事也不急於一時,我閑時多,趁著腦子還不糊塗,幫你參詳一二,爭取盡量將這些條目都推敲透徹,可別留下大空子給人鑽,那可真鬧笑話了。」
「好的,爺爺,那我和明宇就先回房了,你和阿奶也早點睡,可別為這事愁得連覺都睡不好。」鍾慶然笑著和兩老告退,起身離去。
「等等,慶然,還有件事,索性一併辦了吧。」鍾老爺子有些懊惱,小聲嘀咕,「哎,上了年紀的人,不服老都不行,注意力老是不集中,被人一帶話題,就想不起之前的事情。」
這麼近的距離,不光五感特別敏銳的簡明宇,就連這方面遜色不少的鐘慶然,也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不這麼認為:「爺爺,哪有你說的這麼糟糕?被人帶偏話題,或者中途被打斷而忘事,這不是常事嗎?可不是老人家才如此,就我這個年紀,一樣會碰到。」
鍾老爺子隨意揮了揮手,不甚在意地說道:「你呀,別安慰我了,我以前可不這樣。好了,這事不重要,不說這個。被你這麼一打岔,我差點又忘了要說的正事。」
鍾慶然聞言,眉頭擰得死緊,他仔細打量著鍾老爺子,見他紅光滿面,比進入瀚海州之前還要年輕幾分,顯見得,霧果的效果不錯,沒道理記性會變差啊?一時想不通,鍾慶然便暫且將之擱置,等哪天抽空,他好好幫爺爺看一下。
鍾老爺子停頓片刻,組織好語言,才復又開口:「是這麼回事,也不知道從誰那傳出來的話,反正,一傳兩傳,就進了我的耳朵……」
鍾慶然重新坐下,仔細聆聽,等鍾老爺子說完,他才發表意見:「爺爺的意思是,書院規矩定得太松,得把漏洞都補上?」
「嗯。」
鍾慶然搭在炕桌上的手,無意識動了幾下:「這倒是我的疏忽,當初考慮得不夠完善,既然有人提起,那就改吧。具體如何,等我回屋想清楚了,再請爺爺參詳一遍。」
「行,那就這樣,時間不早了,你們年輕人覺多,趕緊回屋歇息。」鍾老爺子擺手趕兩人回房,童氏也笑眯眯的,在一邊附和。
兩位老人家都這麼說了,鍾慶然和簡明宇當真什麼都不想,甫一洗簌完,便沾上枕頭。
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來,鍾慶然真正是神清氣爽,去了一個讓他糾結不已的麻煩事,他心情好著呢!人一高興,做起事來也是事半功倍,鍾慶然就如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沒花多少時間,便將新律法規矩都給一一捋順。接下來,他只需要讓簡明宇和鍾老爺子夫婦過目,確定沒問題,就可以拿到府衙,和司刑律的鐘慶書詳談過後,便能最終確定下來,予以強制推行。
興許最初會有不少反對聲音,正如鍾老爺子所說,只要他態度強硬,底下人終究會屈服。百姓最會看人眼色,見事不可為,不會和他硬頂。大家都不是死腦筋,福城眼下可沒有徹底安生,離了鍾慶然,何去何從,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有好日子不過,偏要過苦日子,誰會這麼傻?
只要留給鍾慶然足夠的時間,他還真不信,連城民半點思想都扭轉不過來。真要是如此,那也只能說明,他沒這份本事,也怪不得誰。
一天後,府衙。
鍾慶然將一本小冊子推到鍾慶書面前。
「慶然,這就是你上回說的那個?」鍾慶書隨手打開,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越看神色越凝重,之前嘴角勾出的笑容,逐漸隱去。
「嗯。」
條陳並不多,卻每一條都影響不小,若處理不好,怕是會讓福城人心動蕩。鍾慶書看得很仔細,可即便一字不漏,也很快便看完。他合上小冊子,對著鍾慶然直視半晌,才以微帶暗啞的嗓音說道:「慶然,上次你說得很模糊,沒想到經深思熟慮后,定下的律例,這麼震撼人心。那些當小輩當人媳婦的,怕是會對你感激不盡,可那些當公公婆婆當一家之主的,呵呵……你真是敢作敢為,我服你。」
「哪有,要是還在大周朝,我可不敢這麼做。」鍾慶然說的是大實話,以一人之力,去挑戰整個社會,無異於是蚍蜉撼大樹,純屬找死,他可不認為,他有這麼大的能耐。也就在瀚海州這塊地界,他才能這麼胡來。
「話不能這麼說。」鍾慶書並不認同,鍾慶然這個說法,「三綱五常,那都是便於上頭統治百姓,上行下效,這個思想,早就根深蒂固。你這麼規定,看似和你並無多大關係,其實是損害了你一部分權威。為人父母,不能隨意處置兒女,放大到福城,便是作為城主,同樣不能隨興施為。這個或許一時還看不出來,可思想變了,最終終究會體現在行為上,只是,這個過程持續時間比較漫長罷了。」
鍾慶然默然,鍾慶書說的沒錯,思想越是解放,越不好控制。縱觀歷朝歷代,皆採取愚民政策,可見帝皇心中明白得很,只有這麼做,才能牢牢把控住整個國家。知識越多越反動,這句話並非沒有道理。當然,不見得學識越高,人的思想就越開放,很可能反其道而行,變得更加頑固守舊。但從總體而言,懂得越多,便越不會輕易聽信他人,想要他們付出忠誠,可不容易。
華夏書院的存在,必將開拓學生的眼界,而鍾慶然新定的律法,則將大多數人,從思想禁錮中掙脫出來,雖則只是前進一小步,卻已經足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隨著斗轉星移,作為福城基石的眾多民戶,定再不會如死水一潭。
當然,鍾慶然不會以為有了這些規定,他便可以高枕無憂。百姓會乖乖遵守嗎?不會!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話放到哪都合適。不許打殺兒孫,那打罵呢?不打死打殘,誰有那閑心管別人家的家務事?至少,鍾慶然確信,福城官府沒那個閑工夫。
這點,即便放到極力標榜人權的現代,依然沒法徹底根治,家暴依舊是個非常嚴峻的社會問題,更不用說,在這個認為父母打罵兒孫是天經地義的古代。
思想需要一個轉變的過程,強行拔苗助長,並不能起到多大作用,沒準鍾慶然帶領城民,大踏步進入現代社會,等他一走,制度說不定會當即崩塌,十有八~九,可能一下子倒退回解放前。反倒若能做到潤物細無聲,興許還比較有可行性。
鍾慶書明白,既然慶然拿出了具體章程,那就意味著不可更改。他一句話都沒勸說,再三翻閱,確定暫時找不出漏洞,便招來文書,讓他將這些條例仔細謄抄一遍,貼到布告欄上,並讓人定期宣講,做到每一家都清楚這些新頒布的律法。書院那邊,也會有專人跟進,務必讓學生從小做起,等他們進入社會後,成為一個奉公守法的良民。
布告欄一出,整個福城都變得沸沸揚揚。
除了在書院就讀的學生外,城民大多大字不識一籮筐,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看布告。沒見官府貼心,旁邊站著一個講解的文書嗎?
「這下,王老三家再不用憂心,守不住自家家業了,他的兩個嫂子,怕是要哭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臉上神色很精彩,一會高興地就差跳起來歡呼,一會又失望,以後等她做了婆婆,怕是沒以往那麼威風了,末了定格在幸災樂禍上。
「可不?以後做媳婦的都有福了,不用再拚命生男娃,你聽,文書都說了,家中若無子,可由招贅的女兒繼承財產,若女兒都出嫁,那就由承擔贍養老人責任的出嫁女或子侄,平分財產,田地則不在此例,需以比市價低兩成的價格,由福城回收或親人購買,變現的銀錢,一樣能由上述人等繼承。除了最後一點有些麻煩,其他哪一點,不是那些無子戶的福音?」
「這還不算,竟然連女娃子都能摔盆舉幡,這下子,那些老人家估計會被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說,這些能實現嗎?我看著懸啊!」
「這裡不是大周朝,福城由城主說了算,要是這樣都還不成,那我也就死了這條心,乖乖當個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好媳婦。」
「你說笑呢?就算這些條條框框都被嚴格執行,婆婆打你罵你,難道你就敢動她一根毫毛?」
「哎,你小聲點,要是被人聽了去,我日子還怎麼過?我不就打個比方嗎?起碼婆婆動手之前,得掂量一下,以前是被打了罵了,還沒處說理去,現在可不,至少被打了,娘家鬧上門也站得住腳。若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只要上報情況屬實,確實受到了虐待,不是可以申請和離嗎?」
「和離了還有人要嗎?」
「肯定有,沒看福城女人佔比不高嗎?」
「那也找不到好人家,不是年紀大到可以當爹的鰥夫,就是窮漢或身有殘缺,這能有好日子過?」
「你怎麼盡想些不好的?只要這些規定能實行,不堪婆家蹂躪而大歸的比例,肯定會比以往高,等大家都習以為常了,誰還會以為這些人敗壞家風,被人不恥?實在不行,不是還能立女戶嗎?大不了一個人孤獨終老,就福城現在的規矩,自食其力並非不可能。」
以上這些,都是不當家的年輕婦人的想法,那些當家做主之人,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臉色鐵青的有,面紅耳赤的有,受到驚嚇的有……總之,面色相當精彩,就沒一人是高興的。
說實話,鍾慶然新頒布的律法,持贊同意見的人數相當多,畢竟這裡多數都是大家庭,而一個家庭中,能當家做主的終究只是極少一部分。問題也同樣出現在這裡,少部分人掌握著話事權,兒孫們即便心裡非常贊同,也不敢公然支持,這不是和掌家人作對嗎?萬一城主扛不住,這些律法推行失敗,那他們還有好果子吃?
如此一來,意見便呈一面倒現象,似乎只剩下反對聲浪,贊成的全自動失音。
鍾慶然就在衙門裡,他凝神細聽,外頭鬧哄哄的,且聲音有越來越大的趨勢。他正想起身去看個究竟,聲浪又逐漸變小,直至聽不見。
鍾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他們還沒鬧起來就消停了,似是想到什麼,他片刻也等不及,匆匆趕往校場。
「明宇,你帶上幾隊城衛,挑那些無家累的。」
「怎麼了?」簡明宇一開始還有些雲里霧裡,稍一細想,便明白,「你頒布新律法了?」
「嗯。我估摸著他們都奔著咱爺去了,你快點,我不想他老人家被這些俗事煩憂。」
簡明宇立刻整隊,很快便帶著一幫人,策馬奔向鍾家。
果然不出鍾慶然所料,等他們到時,鍾家前院到處人頭攢動,鍾老爺子被人圍在中央,由幾個鐘家下人護著,一幫子老頭老太正說得起勁,看那樣子,似乎鍾老爺子不同意他們的意見,他們就不打算挪窩。
簡明宇帶著城衛隊的到來,讓人群有片刻寂靜,旋即,他們當作什麼都沒看到,繼續之前的行為。
簡明宇木著一張臉,讓城衛隊列成兩排,為兩人護航,他則親自護送鍾慶然進前院。
見到城主的到來,說的口沫橫飛的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對準鐘慶然,想要討一個說法。
鍾慶然面無表情,伸出雙手壓了壓:「肅靜,既然大家意見這麼大,那這樣好了,酉正,福城所有人在廣場集合,我會統一進行解釋。大家散了吧,這事我負責,找我爺爺也沒用,別再煩他老人家,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起頭的那些人,嘴張了合合了張,最終什麼都沒說,悻悻然離去。說到底,其實他們也就虛張聲勢,心裡沒底得很,看到鍾慶然這般,不許他們多說一句話的強硬態度,再看看一旁腰挎大刀,肩背長弓,氣勢凌然,只要他們一動,就會箭上弦,刀出鞘的城衛,他們剛剛升起的莫名氣焰,瞬間就熄得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