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畫中鬼(7)
季初覺得自己實在是倒霉。
自從科舉高中之後,他這為官之路走得極為順利,沒幾年就當上了這京兆府的府尹。可是現在的日子過得再好,他也沒忘自己當初是怎樣高中的。這幾年裡,他天天盼著那道觀的人忘了他,今日相見時,本也打算裝作自己根本不認識對方,誰知偏偏有人要來提醒他一句。
雖說那交易是自己的爺爺與眼前這惡鬼定下的,但這好處他享了,自然也要答應那惡鬼的要求。
而那要求就是,對方為他博個功名,他以後官運亨通則要護引商和道觀這些人周全。
在所有人里,到底還是花渡想得明白。他很清楚陰間與陽世的差別,也心知引商乃是陽世凡人,受得都是凡間的規矩,哪怕是在冥司呼風喚雨的人,到了陽世也不見得能幫她些什麼,而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為她多找一個靠山。
眼見著季初臉色大變,屋內的人無論是能看到還是看不到花渡的,都將目光投向了引商身後。
衙門裡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最後還是謝十一給了這京兆尹一個面子,「這事本就不是你們該辦的差事,待我回宮裡向聖人稟明真相,也就不勞京兆府費心了。」
季初還有什麼能說的,只有揮揮手放他們走,心裡想著反正這事還有金吾衛的人會去向皇帝解釋,他剛好也不得罪那個惡鬼。
出了京兆府後,引商向所有人挨個道了謝,最後將臉扭向趙漓打聽陶胥的住處。只是未等她問完,衛鈺就先替趙漓答了,「陶胥?七郎就住在親仁坊。」
陶胥既然是衛瑕的相識,那自然也與衛鈺相熟。引商本來忘了這回事,經他這麼一說,自是大喜過望,忙向他打聽陶家住在親仁坊哪條街上。
衛鈺如實告訴她之後,也轉而問她,「怎麼不見三郎?」
「他與姜家那個小娘子出門了。」才一日未見衛瑕,引商也沒放在心上。
可是衛鈺卻有些擔心,尤其是聽到衛瑕與姜慎一起離開的時候,他不是沒見過那個女子,也聽衛瑕隱約透露了些對方的身份,心知這事還要算是自己弟弟高攀。
只不過,即便如此,他仍是覺得那女子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幾次想要提醒自己弟弟小心些,卻又因為曾經發生過秀秀的那樣的事情,實在是開不了口,生怕衛瑕會誤會,以至於糾結至今,每次衛瑕想與他說說姜慎之事的時候,他都避而不談。
正想著,已經準備帶人離開的謝十一突然在他身側停下了腳步,「你哪日若得空,還是勸勸他,莫要在我身上費心思了。」
這句話也就只有衛鈺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還在安慰妻子的趙漓聽得有些糊塗,他隱約猜出謝十一所說的「他」是李瑾,可是這事為什麼要衛二去勸?七月初七那夜,他可是親眼看到故去的唐昌公主現身阻攔郡王都無用。
許是他臉上迷茫不解的神情太明顯了一些,還在等花渡從那府衙里出來的引商忍不住擋住了他前面,不動聲色的小聲勸了一句,「這事你還是別多問了。」
趙漓好歹也算是她的妹夫,她可不忍心看他因為一時多嘴就惹上什麼麻煩。
而那邊,衛鈺聽了謝十一的話之後只是淡淡瞥了後者一眼,沒有答話便轉身離開。
趙漓實在是沒想通這其中的道理,走之前還喃喃著,「真奇怪。」
花渡走出京兆府的府衙時已是宵禁,其他人早已各自回了各自的住處,只有引商還孤零零的坐在門口等著他。一見他出來,連忙迎了過去,「你與他說了什麼?」
「沒什麼。」花渡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多談自己對季初的告誡為好。
只不過當他想跟著她離開的時候,卻見她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死死盯著他臉上那幾道疤,倒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花渡本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可是被她盯著看了這麼久,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擋了擋最深的那道疤痕,「怎麼了?」
「想看看你不告而別遠走多日是不是去找死了!」一口氣未有停頓的說完這句話,引商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有些生氣了。
花渡想做些什麼,又是不是想要尋回前世的記憶,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本不該多嘴的,也沒有生氣的權力,可是只要一想到他觸碰到那些真相之後的下場,她就忍不住的為他擔心。
就算兩人現在這關係不遠不近,既非夫妻又算不得情人,可是朋友總算得上了。他要是一聲不響的出了事,叫她如何釋懷?
多少次磨難,甚至是生死大事,兩人也經歷過了,她卻總覺得自己看不透眼前這個男人。就算他哪日突然不顧一切的卸任離開陰司,她也不會覺得震驚奇怪,畢竟她從未真正了解他。
而在聽她說完這句話之後,花渡那百年不變一次的神情終於從平靜變為了詫異。
他怔怔的看了面前的少女許久,最後突然勾了勾唇角……笑了。
「你笑什麼?」引商本還沒緩過神呢,正憂慮間見了他這一笑,眉頭也皺得更深了。
可是花渡的笑容仍未斂去,他認真的看著她,輕聲說,「我第一次見你對我露出這副神情。」
雖然是氣惱,但更多的是親昵。
引商眨了眨眼,突然不知該怎樣接他這句話。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實自從相識以來,無論兩人的關係有何改變,中間終究像是隔著些什麼,說是親密,不如說是相待如賓。
每一次她落了難,都有他儘力相助,而任她做了什麼選擇,他都毫無怨言。這幾年裡,他是她最能放得下心來依靠的人,在他面前,她也無需擔心自己無法償還那份恩情。只是……正如他所說,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樣惱怒又親昵的神情。
最開始本是她大著膽子想要與他相識,可是到最後,也是她自己未曾對他以誠相待。
她敢指天發誓,自己對面前這人所說的話句句出自真心,可是她卻不敢說自己已經講清了該對他說的那些事情。
比如華鳶的那份情意。
兩人幾乎從未談起過姜華鳶這個人,比起沒必要提前,更像是避而不談。引商也不是傻的,她知道花渡必然很清楚華鳶的事情,可是他也從來不說,只等著她先開口。
直至今日,那個人已經離開了長安。
哪怕只是為了給出一個交代,引商心知自己也要將這些事情都講清楚。
「無論他是難忘前世的緣分還是想要償還從前的恩怨,我今生欠他的恩情,永遠都還不清了。只是恩情歸恩情,以命相償我也寧願,唯獨一點,此生不能以情字報還。」
一字一句,她說得清楚。
即便是花渡,也為這決絕的話語震驚了一瞬,險些不知自己又該如何開口。
最後,反倒是引商先問了他一句,「被迫奉自己的仇人為主,一定很累吧……」
夜空下的長安城依舊喧鬧,少女的嘆息卻輕得只有彼此才能聽清。
在心底深深嘆了一口氣,引商本也有些猶豫,反覆想著現在就說這些事是不是太早了。可是到了此刻,她終究還是說出來了。
許是因為華鳶的離開,許是她覺得趁著這個機會說出來正好……總之,她終於說了。
在華鳶離開后的那三天里,她靜下心來想了許多事情,也總算是將這些恩恩怨怨全都想了個清楚。可是,當她終於想通花渡為何會那麼輕易的出現在她面前與她相識相知之後,她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全無怨恨失落,只有滿心的歉疚。
「我給你講個故事?」不等他開口,她便繼續說了下去,「從前有個仙君,他在拜師學藝的時候與自己的師姐有了私情,可是後來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又與那師姐有了嫌隙。後來師姐來了凡塵,投胎為人,他也跟著來了人間,只可惜這一世兩人雖為夫妻卻仍是結了怨,師姐從他身邊逃離時幸得另一人相救……」說到這裡時,她頓了頓,卻沒再去看花渡的臉色,接著說道,「後來,他將師姐在那一世的死,全都歸咎於那個救命恩人。」
於是,動了殺念。
引商從不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如果她真的足夠聰明,早在問華鳶那六個問題時,就該明白那人的六句回答都是真話,而不至於直到離開之後才想通一切。
就在離開前,他還曾說過,「我不想說,是因為我覺得我能說的已經說盡了。」
而直至他離開,她才終於弄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哪怕舊事再難開口,他到底還是在從前那些隻言片語間將真相全都告知了他。
無論是酒肆里的回答,還是姻緣簿上那個故事……若他當真不想告訴她,也不會讓她聽到看到這一切。
只是,真的難以開口直言罷了。
怕是從一開始,他就猜到總有一日她會想清這一切。不知為何,引商的眼前突然閃過了那一日在酒肆,他笑著說「你很聰明。」時的神情。
可是想得太清楚,真的是好事嗎?
「你早知他就是酆都大帝,也知道自己是因為酆都大帝而死,只不過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她笑著看向他,「你想從我這裡知道這些事嗎?」
她說得這般直白,其實全無惱意,也不怨他是為了此事才與她相識的,更多的是想告訴他,她不想再與那人有什麼牽扯了,他無法從這裡得知更多的真相。
而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花渡的身影始終隱匿在黑暗之中,站在月下的她漸漸幾乎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他現在在想些什麼。可是從說出第一句話開始,她就顧不得他是喜是怒,打定主意要將一切都講清。
若是錯過今日這個機會,兩人怕是永遠也不會講這些事都講個明白了。
「你說得倒是都沒錯。」倏然間,黑暗中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只是,這世上的恩恩怨怨到了最後都不會像最初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