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1
鍾寸心看著終黎陌的神情相當不信任,雪沾焦慮地在他頭上踩了好幾圈,努力試圖躲開自己的創造者的視線。
終黎陌安靜地看了鍾寸心好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阿臨回來了,我很高興,可是你會留在無域,我真的很驚訝。」
鍾寸心冷笑了一聲:「因為你跟阿臨說的;留下來的理由,連你自己都不信?」
「算是吧。」終黎陌非常坦然地承認了,「那是一個可能性,不努力就會歸為零的微乎其微的希望。阿臨會相信,會為之而努力,而且正是阿臨的存在,讓這個希望不至於熄滅。可是鍾寸心,你不一樣。你不可能為了一個看不見的希望賭上一切……」
「說得好像你狠了解我的性格。」鍾寸心不輕不重地挑了挑眉毛。
終黎陌慢慢吞吞地笑了兩聲:「從你還在尿褲子開始的人生我都看過,你覺得我不了解?沒有五成勝算的事情,你不可能嘗試,所以我很驚訝,你居然會留下來。」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你說得對。」鍾寸心面無表情地把雪沾從頭上拎了下來,「沒有五成勝算的事情,我確實不會嘗試。」
終黎陌花了五秒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不是想不到,只是第一反應不敢去想,這句話聽起來就好像在說,他已經想到了別的辦法。雖然終黎陌認可鍾寸心的才能,不代表他真的以為鍾寸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能做到無數前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雖然鍾寸心說謊比吃飯還正常,不過終黎陌這一刻心裡不敢肯定他真的在說謊。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了一句:「你是認真的?你找到了改革的方法?」
「陌王。」鍾寸心少有地正式安撫著懷裡的雪沾躁動的情緒,嘴角挑起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你一手造出了改革的種子,卻又為什麼不相信這個世界能夠被改變呢?」
終黎陌臉上一貫日常化的陽光笑容無影無蹤,他盯著鍾寸心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確信了這句話里「改革的種子」,是指他懷裡的那個欺軟媚硬、並沒有什麼正式用途的小怪物。
「它?」終黎陌並不以為雪沾和外面那些合成出的安氏獸或者其他什麼史前生物有什麼區別,因而困惑地皺起眉毛。
鍾寸心撓了撓雪沾的後頸,看著它露出享受的表情:「作為一個程序,它的複雜度、生物模擬度都很高。」
他頓了頓,抬起頭,看著瞪大眼睛的終黎陌:「高到能讓檢測系統誤以為它是真的生物,所以拉進a類遊戲。」
「虛擬生物假如能夠到這個地步,那麼稍加改動,我們就能夠模擬出人類的複雜度。那我們要判定人類,要在極端條件下判定人類,只需要複製人類在三維的投影的數據,虛擬出人類就可以了。用計算機測定三維投影數據,加以具象化,然後計算機模擬無域,挑選出合適的人選,再喚醒本體來繼任王的位置,這樣,就不會再有一個人經歷這一切了。」
不難理解,就像工程被製造出來用計算機模擬運行一樣,一個候選人「試運行」系統,就是鍾寸心的提議。聽著容易,其實做起來,還很難。終黎陌眼睛里先是稍微亮了起來,隨即黯淡了一下,很快那道暗影又消失不見了,他臉上再也看不出別的表情。
「是么。」他笑了起來,隨即周身稍微震蕩了一下,他轉頭向著已經合上的秘密房間的入口看了一眼,轉過身,在他離開之前,毫不留情地向著鍾寸心這麼說,「說實話,我不覺得這個計劃執行起來有任何一點稱得上容易。」
「我知道。」鍾寸心同樣鎮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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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面一片漆黑,背後的空洞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關上了,於是周圍愈加黯淡無光。
那道暗藍色的光驟然間亮起來的時候,晏臨下意識地覺得眼睛有些刺痛。
旁邊的暗幢幢的人影嚇了她一條,等眼睛適應了光線的時候,她才看清那是終黎陌:「你不是……」
「我可以同時擁有兩個投影體,所以一直讓一邊的投影體在尋找這個房間入口在a類遊戲空間的投影位置。這個房間的連接面很廣,我就是通過這裡聯繫上賈和羅的。」終黎陌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是絮語一樣,「看,她在那邊。」
澄澈的水柱立在房間正中央,幽藍色的液體散發出冷冷的藍光。水柱中離晏臨較遠的額那一側浸沒有一個巨大而複雜的黑色圖形,無數六邊形與正方形層層疊加,看起來卻和諧地令人覺得敬畏,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只能察覺到在幽藍的水中,隱約有些金屬的光澤。
在那團之前中央漂浮著一個倒著的女人,她閉著眼睛,穿著一身幾乎要化在那光中的幽藍色衣服,她的容貌讓晏臨感覺到的唯有一股無法形容、幾乎想要頂禮膜拜的美。
要說美也不恰當,或許那只是一個出生於低階的生命,對於更高存在本能的嚮往。
畢竟,我們把我們所嚮往的東西,定義為美。
晏臨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再向後退了一步,要不是終黎陌拉住她的衣袖,她大概還會再退兩步。
「她是……」
這不是一個問句,從看到那個女人的一瞬間,這個答案其實早就已經呼之欲出。
「她是其中一位最初的王,真正的出生、成長於高階的生物。」終黎陌過於平靜地這樣描述道,「我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事實上,這個房間與剛才的a類遊戲也並不在同一個三維空間,但是在我開始主持遊戲后不久,發現了這個房間入口在無域的投影,見到了她留在無域中的投影體。」
晏臨的大腦幾乎無法運作,她盯了好長一段時間,突然問了一句:「為什麼,她是倒著的?」
這個問題很蠢,誰都知道,終黎陌看了晏臨一眼,相當清楚她只是因為震撼而無法思考,下意識地問出了口。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很蠢,所以他還是回答了。
「初代的王遠離這個世界的時候,因為自己造成的生靈塗炭而懊悔。他們顛倒了自己信仰的圖騰,以示自己有罪,愧對他們所神靈。」終黎陌的眼神慢慢地有些憂傷,「他們背負著無數的性命而離開,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懺悔。而她,依然想要祈禱,所以她倒轉了自己,來再見一次正著的圖騰,以此乞求神明的原諒。」
「神明?」晏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近處,雙手顫抖地碰觸到了那外壁,冰冷的觸感驟然間激起了她心裡的一點怒氣,「若是世上果真有神明,那必定是冷漠的神明,他看著我們受罪,從不吝惜。終黎陌,陌王,他們如此接近於這個世界神明的位置,為什麼他們依然在向虛無縹緲的神明祈禱呢?」
「當你犯了錯,總是需要一個人來聆聽你的懺悔,然後原諒你,如同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原諒你的罪孽。」這個聲音飄忽而輕柔好聽,幾乎是讓人有些恍惚,「就如同王的存在對你們而言如同神明,可是你們的祈禱從未傳到王的耳中。你們從來不是在向著神明、或是更加強大的力量祈禱,你們只是在向著一個不可知的、願意包容一切的人祈禱。既然如此,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信仰神明呢?」
晏臨看向水中,那個女人仍舊閉著眼睛,也沒有開口,這聲音在整個室內迴響著,帶著一種如同神明的溫柔和安定。
晏臨在水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中,略帶諷刺地笑了起來:「那你們的神明沒有原諒你們么?」
「他不會原諒我們的。」那聲音裡面帶了一點笑影,「如你所說,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那一定是一個冷漠的神明,他冷眼旁觀了我們所做的一切,卻不是因為愛我們,只是因為他不在乎那些其他的由他創造出來的生命。這樣冷漠的神明,又怎麼會原諒我們呢?」
初代的王話里前後矛盾的地方委實太多了,可是卻沒人想要反駁。
誰都聽得出來,她話里的神明,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自己的內心。
即便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也聽不到我們的祈禱,那麼我們的祈禱本身,難道不只是向著自己的內心的么?
他們的掙扎,他們的矛盾,他們的冷漠和事後與冷漠同樣真實的愧疚。
他們打開了整個混亂的鏈條,他們還在不斷把更多的人拖下水。
要是世界上果真有原罪,那麼一定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晏臨第一次感覺到如此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從身體深處,一寸一寸地滲透出來。最初的王,用這樣的語調在懺悔自己的無力。而她不過是個普通人,這種絕望的無力感還要被放大千倍萬倍。
晏臨把臉貼近了那水柱,聽到那個聲音再度響起:「你恨我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