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2
你恨我們么?
晏臨的背脊驟然僵硬了起來,居然沒法兒立刻回答。
最初的最初,一直到里社滅亡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有其他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他們恨王,欲除之而後快。
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大概當有一天,他們真的靠近了王,卻發現他們跟想象中不一樣。晏臨寧可他們心狠手辣、狠毒無情,極盡天下的惡毒,這樣她可以恨得理直氣壯。
可是事實偏偏不是如此,他們的冷漠與殘忍,是對這無可奈何卻又真的是為大多數人著想的規則的尊重,他們只是沿著既定的規則,來篩選適合的人。甚至是封最初的惡意煽動,或是遊戲之中每一處的陰謀與無情,都是為了選出合適的王,依照規則,惠及更多的人。
深埋在冷血的規則背後的,那些人又是什麼樣子的呢?執著於信任的人,會救小孩子的人,會一時感情用事的人,他們的無奈被他們自己用血腥埋住,他們甚至是希望被恨,好讓自己的負罪感減輕。
所以,失去了仇恨目標的晏臨,也不是沒有想過假如不能恨屈服於規則的他們的話,那就去恨規則本身與制定規則的最初的王。
終於有一天,晏臨站在制定規則的人面前的時候,她才發現,其實這些人,同樣沒什麼好恨的。
他們一時的幼稚的自以為是,本來是無足輕重的錯誤的善心和施捨行為,但是因為自身太過強大而造成了蝴蝶效應一般的連環後果。要是他們果真心狠手辣不在乎人命,那麼再度當初發現管理困難的時候,把那幾個空間的智慧生命直接屠殺殆盡不是更好?又為什麼要如此耗費心力地來維持平衡?
他們費勁心力去彌補,到最後也不知道究竟這影響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這樣的話,你要恨他們什麼?恨他們曾經自以為善良,還是恨他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挽回這一切?
上溯到最後,發現恨無可恨的時候,我們收到的傷害而產生的憤怒和痛苦,又該安放到何處去呢?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極端的惡可以恨,原來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情。
「陌,你出去吧。」那個聲音這樣說道,「我一直看著這一屆無域,看到了很多很精彩的人。我沒想到你最後帶過來的人會是她,不過,或許你是對的。她有這個資格站在這裡,比上一屆那個眼盲的孩子更加有資格。」
終黎陌默默地欠了欠身,當做告辭,他的這一個投影體幾乎是憑空消失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面。
初代的王終於睜開了眼睛,那雙堆積了重重疊疊的空洞的眼睛無神地看著晏臨,然後出聲再問了一次:「你恨我么?」
晏臨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用力地按著地面,指節發青,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你願意原諒我們么?」她沒有等到回答,乾脆繼續問道。
晏臨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消失,她依舊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我給你一個機會。」她重新閉上眼睛,這樣輕聲說,「給你一個機會向我們這些罪魁禍首復仇。我把自己生命的核心重疊在這個投影之中,在那邊,有一柄很長的劍,你拿過來,刺穿我的胸口,我就會真真正正地死去。要是你不願意原諒我們,那就去拿起那柄劍吧,殺了我,為自己,為所有因我們而受苦甚至死去的人們復仇。」
劍從不知什麼地方,憑空出現在了晏臨的手邊,安安靜靜地泛著幽藍的光澤,似乎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只等著她撿起來,然後做出決定。
若是不能原諒的話,就殺了她。
在大腦來得及作出決定之前,晏臨已經動手地撿起了那一柄劍。
時間似乎固定在這個空間之中,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一切都好像徹底靜止了。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者其實沒有很長時間,晏臨突然開了口,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對我而言,是弒神么?」
初代的王那張帶著超出認知範疇的美麗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每一代都有人站在這裡,我記得他們中曾經有一個人說過,弒神對於成長而言是必要的。如同每個孩子,都曾經在心靈將父母奉若神明,而成長,不過就是殺死作為神明的父母,然後超過他們,將父母還原成為凡人。現在也是一樣,你們背負著我們的怨恨,假如不能直接向著我們宣洩,你們就無法向前。」
「這是個寓言,還是真理?」晏臨仰起頭這樣看著那個宛如神明的王,「這樣說的那個人,最後又為什麼沒有動手?」
初代的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地等著她的結果。
「現在的話,我不怨恨你。」晏臨終於抬起頭,平靜地說道,「或許我沒有辦法代表所有人,但是我自己的話,可以原諒你。」
她向前走了一步,更加大聲、似乎在給自己勇氣一般說道:「我原諒你們,我們所遭受的一切,或許你們是罪魁禍首,或許都是因為你們,可是這裡面,未嘗不是因為我們自身的醜陋。我原諒你們,你們這數以萬年的懺悔已經將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恨的了。」
晏臨漆黑的眼睛倒映著幽藍的光,顯得異常平靜,然後她手裡的劍刺透了整個水柱。
「所以,你也解脫吧。」
一聲嘆息沖黑暗中傳了過來。
隨後是陸續的無數聲嘆息,不同的聲音,帶著不同的複雜感情,從四面八方,淹沒了過來。
隱沒在黑暗中的其他的最初的王漸次消失在這個房間中,失去力量支撐的房間慢慢地破碎,碎片裡面帶著數以萬年的時光,慢慢地從晏臨面前劃過。
無法排遣的怨恨,不願意背負弒神的罪名,那樣複雜而痛苦的情緒,連帶著光景直接沒頂而來,讓她幾乎難以呼吸。
有人懷著悲憤,怒斥自己的神祗草菅人命罪無可恕,有人悲傷而同情地抬頭,對著那傲慢的神明冷笑,你們改造普通人類為同伴,不過是因為失去唯一同類的孤獨。
她在混亂的時間之流中看到了自己唯一認識的那個人,初代的神所說的盲眼的少年,他輕輕地把劍丟了出去,傲慢地問:「憑什麼你可以以死謝罪?」
其實王給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怨恨的人無法動手,而願意背負著這個罪孽本身來殺人,才是寬恕。
晏臨被彈出那個房間的瞬間被鍾寸心一把抱住,也虧得他抱得及時,晏臨才沒被徹底甩出去。不過鍾寸心的力氣不夠大,整個兒被晏臨撞飛出去好長一段。
晏臨爬起來,腳步略微有些浮軟,思緒被時間流衝擊得有些混亂,眼神茫然地四處環視了一圈,才認出來自己在什麼地方。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向前抱住剛剛爬起來鍾寸心,瀕臨極限的大腦直接將最衝擊性的內容推到了最外面:「寸心……我殺了她,我殺了……最初的王……」
這這語無倫次的描述中,鍾寸心的眼神在一瞬間變了好幾次,然後漸漸地沉靜下來,想通了她遇到了什麼事情。
封曾經提到過,他見過最初的王的事情,輕描淡寫得似乎毫不在意。那個少年說過,這一屆也一定會有人被選去見他們,少年當時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希望那個人是陸衡舟,因為或許陸衡舟真的可以原諒他們。」
沒人想過會是晏臨,也沒人想過,晏臨能夠原諒那些曾經恣意妄為的王。
「阿臨。」他反手抱住晏臨,很用力地把晏臨抱在懷裡,然後低下頭在她耳邊說,「這一次,我沒有辦法說這是我做的。」
晏臨無聲地點了點頭,卻聽見鍾寸心繼續說道:「但是弒神的罪過,我一定會陪你一起承擔。」
眼淚,無聲地暈開在衣服上,晏臨更加用力地點了點頭,聽著耳邊突然響起來的轟然的崩塌聲。
a類遊戲的人數終於到了一百四十人以內,a類遊戲結束了。
雪沾跳到鍾寸心的肩膀上,焦躁地轉了好幾圈,突然似乎是看見了一個空間缺口,透過缺口,依稀能夠看見無域中那些明明生機勃勃,卻分明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荒蕪的景色,雪沾回頭最後沖著鍾寸心叫了一聲,這一回它沒有再等鍾寸心的回應,直接一扭頭,消失在那個缺口裡面。
持續的崩潰與傳送之中,鍾寸心聽到晏臨低聲說:「一直以來,都讓你一個人承受一切,承受罪惡,或者是謀划未來,我一直都沒有試圖去了解你所看到的世界,一直都讓你一個人在那裡。」
「哈,看來你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啊,我真是有點欣慰。」鍾寸心忍不住玩笑起來,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微微地笑。他稍微閉上眼睛,讓揮之不去的疲倦淡化,感受著懷裡的人同樣的疲倦感。
這一場漫長而近乎荒唐的無域,終於最終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