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Future
封是個相當不錯的老師。
起碼對於沈臨來說是這樣的。
雖然大多數王在給自己的學生取姓氏的時候,都更加癖好於一個複雜且獨一無二的姓氏,據說是為了方便區分,不過封王顯然沒有這樣的癖好,所以阿臨有了一個聽起來非常普通的姓氏。
「阿臨啊。」封閉著眼睛,一如平時,周身帶著無數根光纖走了進來,「有簡訊邀請你下午過去。」
阿臨合上書,回過頭,稍微皺眉:「是陌先生的簡訊么?」
封笑了起來:「他的學生學得比你快,這才三十四年就已經完成交接了。陌大概是要走了,所以想來告別吧。」
陌王的學生,鍾寸心,據說是唯一一個用了原來名字的人。阿臨沒見過,倒是封的另一個學生染經常提到他,聽說確實是對要學的內容上手很快,不過與自己老師關係一直不怎麼樣,據說是性格不合。而染對他的評價也並不怎麼樣,歸結起來大概七個字:
好吃懶做戰五渣。
她眨了眨眼睛,把指尖上懸浮著的課程內容收了起來:「好。」
「阿臨。」封笑起來,「說真的,我一直以為,在你的記憶被抹掉之後,你會喜歡陌的。」
阿臨看著比自己矮整整一頭的老師,皺了皺眉毛,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陌先生……他很厲害,但是他一直都像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我一直覺得……」
她更加困惑地搖了搖頭,沒繼續說話。
封倒是知道她的想法,即使不記得了,即使被改動了記憶,但是那個人的影子,依然在心裡盤桓著巨大的面積,無法被侵佔。就如同墨微一眼,他這麼想著。
「阿臨,」封想著他與墨微最後那一次見面的時候,墨微說過的反記憶鎖觸發的條件,忍不住露出一點不懷好意的笑容,「下午陌王離開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送送他吧。」
陌的學生跟他的關係看來如同傳聞中一樣不好,陌走的時候都沒來送他。陌跟諸位王各自寒暄了幾句,嘻嘻哈哈地各自說著祝儘早教導完成可以脫離苦海,心裡頭倒也真的是有點捨不得。
天下這麼大,恢復記憶這件事本身變數又那麼多,這一次告別,說不定就是永別了。
他也和阿臨說了兩句,最後若有所指地嘆了口氣:「還是阿臨乖,像鍾寸心那個混蛋,寧可一個人呆著,也不肯出來送我。真是白教了他這麼久。」
陌這句話說得一成的心酸被他拿捏出了十分,阿臨一時間也覺得有些難過,趁著大家不在意,轉身去找陌的學生,打算多少勸一勸,畢竟這麼多年師生下來,也是有些情誼的。
陌住的地方不大,繞過去就是院子,院子正中央有一個相當不小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塊小石頭,小石頭上面站著一個青年人。他長得很好看,書卷氣很重,暗紅色的眼睛有點半睡不醒的睏倦,可有可無地盯著水面,不知道在看什麼。
阿臨立刻就領悟到,陌給他下了個絆子,聽染說起過,鍾寸心的體能比大多數王都要差,被扔在水中間,大概是跳不過來的。
等阿臨咳嗽的時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轉過頭,然而在看到對方的一瞬間,鍾寸心本來悠哉悠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獃滯的表情。
然後他一頭栽進了水裡。
水裡通了電,雖然死不了,不過也是一陣折騰。阿臨目瞪口呆地退了一步,想著這對師生關係果然不好。
等電的時間到了,鍾寸心狼狽地爬出來的時候,神情比起之前那副書生氣明顯有些說不出來的變化,他可憐巴巴地看著阿臨憋笑:「阿臨……」
這個稱呼只有封和陌兩個人會用,阿臨相當意外地看著眼前無比狼狽的青年,遲疑地打招呼:「你好?」
青年愣住了,半晌回不過神。
墨微當年設下的「觸發反記憶鎖程序」的條件,是兩人見面。墨微想當然地覺得,有封和聿的幫助,他們兩人應該很快就能見面,不過很顯然,有陌的那麼一點不想讓阿臨看見鍾寸心的私心作祟,這件事沒她想象的那麼容易。
不過鍾寸心想不通,墨微沒理由說謊,那麼阿臨的記憶鎖為什麼沒有同時被打開呢?因為那時候墨微心緒波動太大失誤了么?鍾寸心只猶豫了幾秒鐘,很快,他意識到另一個幾率更大的可能性。
鍾寸心殺到封院子外面的時候,封正在跟聿下棋,看到申請會見的窗口,封只瞄了一眼,就淡定地關上了。
聿笑了起來:「怎麼了?寸心恢復了無域的記憶怎麼會來找你?你這是已經知道什麼事情了?」
封閉著眼睛,若無其事地回:「自然知道,因為我把微微姐設給阿臨的反記憶鎖程序改了改,從瞬時消除記憶鎖改成了在一定時間裡面,逐漸打開記憶鎖。」
聿瞬間被正在喝的茶嗆住了:「咳咳……你是閑得無聊了么?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幹嘛?」
封挑了挑眉毛:「姐姐的孩子,哪兒那麼容易娶回家。要是早知道阿臨是姐姐的後人,當初在里社就應該多給鍾寸心那廝一點苦頭吃吃。」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聿苦笑了兩聲,看封不像玩笑,也只得乾笑了起來,「你這莫名其妙的,來得也忒遲了一點。」
封正色:「阿臨和鍾寸心最初認識的時候,阿臨被他算計利用之所以不曾翻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阿臨初來乍到,各方面都處於劣勢,不得不依賴鍾寸心長期以來布好的局。那對阿臨而言不公平,總得有個機會,讓阿臨站在平等的立場上,從頭開始回顧一次他們的關係。」
盯著聿若有所思的眼神,封又酸酸地加了一句:「要是阿臨能想通了,乾脆甩了那廝,最好。」
聿為鍾寸心的未來捏了把汗。
封還不過癮,又意猶未盡地補了一句:「說起來的話,他也不算孤獨,想想暖和陸衡舟那邊,暖也不擅長破解程序,不也是一邊『心靈穩固』,一邊一段一段地折騰?哈,陸衡舟和鍾寸心才真是難兄難弟。」
聿再度陷入了沉默,很認真地開始思考起來自己一直以來對暖的袖手旁觀是不是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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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封突然泛濫的類似於一個舅舅對侄女婿、或者說類似於一個父親對女婿的不滿,阿臨一時半會是沒想起來面前這個人是誰,
幸虧寸心臉皮夠厚,反正他課程結束了,暫時也沒什麼繁重的工作交給他,也就索性什麼空閑的時間都湊過來。封對此當然多有不滿,所幸的是阿臨倒是並沒有很介意。雖然阿臨什麼都想不起來,不過對自己似乎也是有點好感,鍾寸心呆在她身邊,隱約覺得有點心滿意足。
在他心裡,自從承認自己喜歡晏臨之後,始終有那麼一點捨不得她被無域改變,總也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像個她所希望的普通人那樣。那些個血腥的事情,忘了,也就忘了吧。
不過等有一天阿臨拒絕見他的時候,鍾寸心才慌了神,好不容易找到封,問問發生了什麼。封挑了挑眉毛,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唔,沒什麼,她也就是別的沒想起來,單獨想起來了里社那一段。」
鍾寸心扶額,雖然說往事大抵不堪回首,偏偏是是最不堪回首的一件。
等到阿臨願意見他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兩天,鍾寸心很小心翼翼地走進門,發現從表情看,阿臨其實已經相當釋然了。不過心裡知道那時候他迫不得已,跟就此揭過還有好一段距離,阿臨抬眼,看著小心翼翼的鐘寸心冷笑了一聲:「好久不見,鍾寸心。」
鍾寸心一步一步挪過去,嘴角抽搐:「你……不能原諒我么?」
阿臨托著下巴笑:「我真的想不出世界還有更加惡劣的事情,先借刀殺了我,再救我,鍾寸心?」
鍾寸心歪了歪嘴角,戰戰兢兢地回答:「有。」
「恩?」阿臨挑眉毛。
「世界上還有更加惡劣的事情……」鍾寸心本著學術精神,下意識地縮著脖子回答了這個問題,「比如借刀殺了你之後不救你……」
阿臨=_=:「……」
鍾寸心終於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了她身邊坐好,很是沉默了一陣,終於主動開了口:「我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裡都想過,要是再給我一個機會,從頭來起,我肯定會保護你,不讓你冒那種風險,一步一步,重新謀划。」
他轉過頭笑,那素來懶散的眉眼裡不知何時堆滿了疲憊,讓晏臨心裡略微一酸:「阿臨,因為內疚,我在心裡推演過無數次,一遍一遍地推演里社的末路,到頭來還是沒有辦法,確保你能活下來。」
阿臨回頭抱住他的肩膀。鍾寸心在設計計謀的時候素來滿嘴謊話,毫不內疚,可是涉及自己或者是情緒的時候,分明笨拙得很。他總以為那是因為內疚,其實要是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他根本不會覺得內疚,因為他理智上判斷了,那是必要的。
只是因為在他心裡的某一個地方,愛終於壓倒了一部分的理智。
「寸心,後來發生了什麼?」她這麼低聲問,聲音柔和,結果鍾寸心還是被嚇了一跳,如夢初醒一樣回過神:「啊,後來?」他歪了歪頭,乖乖地開始念叨後來發生的事情。
單純就講故事而言,鍾寸心不是個高手,要是有旁人在場,大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只不過是被這溫和清朗的聲音勾起來的記憶的碎片在面前鋪開,因而這些單薄的敘述都變得鮮活起來。
其實她從來沒真正思考過,自己究竟什麼時候喜歡上鍾寸心的,現在想起來,卻很早,早在最初那個人在王的通報之中握緊了腰間的刀的時候,她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彷彿永遠遊離在人群之外、做著人們所不屑的未雨綢繆事情的男人。
就如同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肯定,自己可以與這個男人共度千載萬年。
————
五百多年之後,卸任的那一天,出乎意料的疲憊。
鍾寸心與晏臨的打算是就近找一個空間和星球停過去,休息一段時間。相當意外的是,他們在那裡遇到了終黎陌,或者用他現在改回去的名字,岑陌。
看到這鐘寸心摟著晏臨的胳膊出現的時候,岑陌相當意外:「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早早恢復了記憶,不需要休息呢。」
「你知道?」鍾寸心略微詫異地揚眉。
岑陌笑了起來:「角守不住秘密。」
所以之前那十幾年一直不讓他們兩人見面,是故意的么?鍾寸心很是抑鬱地想著。
晏臨沒精力想那麼多,五百年過度的勞累讓她實在是睏倦得厲害,她甚至沒什麼故人重逢的喜悅,只是把頭擱到鍾寸心胸口,疲勞地吐了口氣:「我想睡一覺。」
他們這會兒正站在一個小島的峭壁之上,鍾寸心抬頭看了一眼一望無際的海平面,抿了抿嘴唇:「好。」
兩人彼此相擁著,從峭壁上直直地墜了下去,慢慢沉入海洋深處。他們不需要氧氣,也不在意壓力,唯一渴求的,不過是安寧。在海洋的最深處,他們擁抱著彼此,在海水中輕柔而緩慢地沉浮,開始享受多年以來第一次平靜的睡眠。
岑陌並沒有說,他也是因為同樣的疲勞才呆在這裡休息,要不是他們兩人來到,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已經過去了五百多年。
在他離開之前,封曾經說,要是他想,封可以擺脫梓梓幫他毀掉之前的記憶。只是他對自己的承受能力實在是太自負了一點,拒絕了那個提議。
五百多年積累下來的疲勞,與驟然間恢復記憶帶來的衝擊,讓他五百年都沒能走出這裡一步。
他蜷縮在海水深處的日子裡,他任由過去的記憶一遍一遍沖刷大腦的時候,似乎也曾經希望著,能有一個人那樣陪在自己身邊。
真是有點嫉妒啊,他這麼笑了起來,看著平靜的海面,是時候離開了吧?自己的前後兩個學生都很出息了的樣子,真是覺得自己這個老師老了啊。
不過對比一下還在禁閉室的封他們,岑陌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後面的賈問道:「你去哪兒?」
「旅遊。」
「為什麼?那些地方你沒看過?」
「哈,看是看過,心情到底不一樣。」
「有什麼區別?」
他笑了起來,露出了過去一千餘年裡,賈所見過的最為輕鬆和真誠的笑容:
「世界之重,與我無關,世界之大,我有無盡的時間去看,還有更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