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上)
木樁區就在眼前,入眼是一大片烏沉沉的木樁,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高聳,高矮不一的木樁距離不等地呈不規則圖形擺布,最矮的茶碗高矮,最高的也不過是到腰部的高度。
唐小軟正忙著喘氣,沐槿衣睨她一眼,鎮聲道:「上樁,今日先練習基本步法。」
唐小軟愣了一秒,不曾多言便默默踮著腳站到樁上去了,想到從前只在電視中看到的大俠習武有朝一日竟落在自己身上,一時覺得有趣,她也不等沐槿衣開口,踩著木樁便一步一步地踏行起來。唐小軟雖然體力不濟,可自幼頑皮好動,運動細胞卻是不錯,身上穿著二十斤重的古怪背心拖累了她的速度,可饒是如此,那一套木樁她仍是只用三分鐘便走到了盡頭。
得意洋洋地跳下地來,她齜牙笑道:「很簡單嘛,你看,我不用你教就學會了!」
老祖宗發明任何詞語一定都是有他們的理由的,比如樂極生悲,比如自以為是。唐小軟下一秒就懂得了這個道理。在沐槿衣的眼神示意下再次上了木樁,正準備沿原路返回,卻見原本冷眼旁觀的沐槿衣不知何時手裡卻多了一個沉甸甸袋子,她手腕一揚,一個黑乎乎的沙包已然握在手上,劈手便向她砸了過來。
「喂!」唐小軟反應極快地便閃跳到一側樁上,險險躲過了那個沙包的襲擊。「你幹嗎!謀殺啊?」正要鄙視沐槿衣偷襲失敗,眼前一花,卻是兩個沙包同時向她砸了過來。
「靠!」這下饒是她快速閃跳也只躲過了一個沙包,扭臉就被另一個沙包打中了膝蓋,砰一聲摔下了地去,疼得她小臉一抽。「你有病啊!幹嗎拿沙包丟我!」明明是軟乎乎的沙包,可被沐槿衣這麼一丟竟然沉如鐵塊,她只覺膝蓋一麻,半條腿瞬間便沒了知覺。
沐槿衣迎風而立,那淡靜的姿態竟如閑庭信步一般,悠然得簡直氣死人。風衣不知何時脫去了,上身一件雪白的棉質襯衣,隨著她抬腕的動作半露出玲瓏的兩道鎖骨,鳥翼般向肩膀伸展而去。襯衣底部鬆鬆地束在黑色的軍裝褲里,越發顯得她身材高挑修長,比例極佳,袖子挽在了肘下,淡金色的陽光暈染在她凝白的小臂上,均勻的肌理隱隱可以看出長年鍛煉的痕迹。她完全不理會唐小軟的憤怒與質問,弧度優美的眉毛只微微地軒了軒,轉眼又是兩個沙包握在了手上。「上樁,繼續練習。」
冷淡而不帶絲毫感情的吩咐令唐小軟心頭一麻,腿上的知覺倒是恢復了。然後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她的噩夢才算真正得開始了。從兩個沙包到三個、四個,她連沐槿衣是何時又是如何移動身形的都看不清楚,只覺那女人簡直是會凌波微步一般嗖、嗖、嗖,她眼前只餘一片暈芒的白光,再有,就是那四面八方隨時隨地的空襲。完全不記得到底是摔了多少次狗□□,滿頭大汗連到底是疼還是累都分不清,終於在她眼前一黑基本要昏死過去的那一刻沐槿衣天籟一般的大赦終於響起:「先到這裡。你休息一下。」
「你……這個惡毒的……」唐小軟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軟趴趴地摔倒在泥地上,兩眼一閉便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這番休息委實是夠徹底。
魘—會挽雕弓如滿月
窗外桃花三兩枝,樹影橫斜,暗香浮動。一隻白色的蝴蝶忽然飛進窗中,撲稜稜地便停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肩頭。晚歌立在窗下,不無詫異地望著那花紋奇特的白蝶,纖細的翅膀彷彿勾勒著花瓣樣的紋路。
一身素色的廣袖輕羅裙,墨如裂錦的長發在腰間的位置以一條雪色的絲絛鬆鬆束著,縴手如凝了霜雪,酹月微微地偏首。「你怎麼來了?」
「哎?」晚歌一怔,隨即笑道:「酹月姊姊可真是好耳力。」
素裙女子卻只是微蹙了眉頭,凝神等了片刻,方道:「好,我知道了。」
晚歌愕然地望她,那奇特的白蝶卻在酹月說完話之後便撲稜稜飛走了,只留空氣中一縷淡淡的清香,似花非花,似露非露。
酹月彎身拿起矮桌上放著的一個包裹,推開木門走入院中。正看到一臉笑意立在窗下的晚歌。瑩黑的眼瞳微光閃過,晚歌搶先說道:「去哪裡?我陪你。」
一張素凈的小臉慣是藏不住情緒,心若遲疑,面上便必是充滿抗拒的冷清。
「這麼夜了,酹月姊姊還要外出,必然事出緊急。」晚歌攤一攤手,眉目中卻是滿滿的笑意。「我知道你還沒能習慣駕馭御風。」說罷,兩指放入口中一聲尖利的哨響,馬廄里便傳來一陣急遽的躁動,只眨眼間,白光驟起驟滅,一匹通身雪白僅額心一綹水樣冰藍的獨角馬便昂然地停在了晚歌身前,眼如雷電,發如寒霜,強健有力的四蹄在青磚上踢踏有聲,周身更似繞有一層淡淡的冰霧,一眼便知非是凡物,神氣逼人。她歡喜地仰臉一笑。「酹月姊姊,我與御風可都準備好了。」
將御風牽至酹月身前,見她仍是遲疑不決,她不由嘆道:「我拿命換來的,你好歹也看上一眼,下回我再想送你什麼物事,可未見得還有命回來見你。」
「不要再做多餘的事。」酹月容色冷肅,望一眼被烏雲遮住小半的月亮,她眉目間的郁色便愈加深重。匆匆拔足欲走,卻被身後的晚歌一把拉住手腕。
「我知道了,你不是討厭御風,你是不敢,對不對?」晚歌笑得促狹,忽然便將手臂探入了酹月腰間,迫她轉過身來。「很簡單的,你瞧,踩上這裡再稍一用力便坐上去了。」
皎潔的月光灑了一地的清幽,酹月凝如初雪的臉頰驀然飄起一絲洇紅,不甚自在地掙動身子,卻不提防那青衣女子竟爾彎下腰去,抬手捉住了她的足踝,然後微一使力便放在了腳蹬上。「你——」
一句「放手」猶然梗在喉間,這次竟是腰上一暖,她尚未反應過來,身子便已被整個抱起,徑自放上了馬背。
「這麼美麗的腳,可不該浪費在走路上。」指尖劃過她光裸的足踝,晚歌似笑非笑地看她,眉心,眼角,發梢,盡都是令她忽覺赧然的赤誠熱度。「御風,出發!」
只一聲清叱,御風便疾如雷電般衝出了小院,酹月緊緊抓著馬背上的金屬扣環,若不是天生清冷的性子強逼她不曾驚叫出聲,只怕早已是嚇得從馬背上摔跌下去。這個晚歌,總是將她一廂情願的意願強加於她的身上,渾不管別人是否領情,這不世出的神物就該讓它好好地待在赤炎坡才是,非要九死一生地將它獵來當了坐騎,還定要強送給她,為此又要走了她一件纏臂銀釧作為換禮。酹月被疾風打在面上,長發凌亂如雪,絲絛也被吹落了,心下不禁微慍,從精舍走到神農坡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她才不需要什麼坐騎——等等,那前面便是神農坡?一炷香時辰才能走到的神農坡,御風竟然這麼短的時間就跑到了?!還有,她根本就沒有帶動方向,怎麼這御風竟然還能夠與駕馭者互通心思,徑直便帶她來到她心中想去的地方?
一陣嘰嘰咕咕的怪異聲響潮水般湧來,酹月不及多想,抬眼望去,頓時心頭大震,神農坡上空,一大片遮天蓋月的人臉鬼蝶正天網一般籠罩著生長還魂草的葯林。是錯覺嗎?九年前,上一次還魂草成熟的時候,那時她年方七歲,跟著師傅一起看守葯林,也曾遇到過一次大片的人臉鬼蝶來襲,可那時的鬼蝶也只是巴掌大小,怎麼現如今竟連觸鬚都有兒臂長短,通身焦黑,雙翅展開,那對稱的兩張人臉竟與常人一般大小!
黑色的瘴氣急遽升騰著,酹月快速地查看一眼周圍,葯林那九年一熟的還魂草已然失去了多半,餘下不少受那劇毒的瘴氣侵擾也正逐漸化為焦黑的一團齏粉,空氣中飄散著沖鼻欲嘔的血腥惡臭,連方才還神氣有如天馬臨世般的御風也緊張地連打了幾個噴嚏,倒退著往後躲去。
酹月定了定神,將隨身帶來的包袱打開,取出一個青銅的小鼎,她默念了幾句咒語,凌空一揮,那小鼎中瞬即便滲出縷縷青煙。
此時人臉鬼蝶彷彿意識到了威脅,卻也並不進攻,只大片地集中在一起齊齊扇動翅膀帶來一陣腥臭的颶風,瞬間便將酹月包圍了起來。
鼎中青煙受到颶風的摧擾消散了不少,酹月卻不驚慌,身形快速閃動,眨眼已在四周布下了抵禦瘴氣的結界。烏黑的長發交纏著雪白的裙裾在疾風中獵獵飛揚,葯林濕氣陰寒,絲絲透入衣衫,她本便凝白的臉色漸漸如染青霜。迎視著百米處流蝗飛沙般的大片鬼蝶,她斷然咬破了右手中指,將三滴血緩緩滴入鼎中,再默念幾句,爾後快速自腰間取出一支刻有符文的玉笛便放到唇邊吹了起來。
白光驟起,小鼎中滲出的青煙愈發明晰,任憑颶風如何狂涌也自是筆直向上。前方拚命閃動翅膀的人臉鬼蝶開始焦躁不安了,領先的幾隻發出令人耳熱心磨的怪叫,酹月也不受干擾,白著面色死死地捏住指端的玉笛。不知是什麼時候,風勢逐漸停住了,短促而怪異的笛聲催動起莫名的一層青色霧氣,轉眼之間便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酹月姊姊!」
凌空一聲脆喊,酹月心神一亂,那遮天蓋月的青霧便驟然出現了一個缺口,一隻人臉鬼蝶猝然揚翅衝來,卻尚未衝到結界外便聽一道利刃破空之聲銳嘯而起,啪——那蒲扇大小的鬼蝶摔落下去,肥胖噁心的身軀上貫穿著一枝黑羽利箭,污血濺了一地。
晚歌手持鐵弓自一側樹上凌空躍下,正正便落在了酹月布下的結界中。見酹月臉色蒼白,持笛的手指更是滲出絲絲血痕,她忙搭了箭矢在手:「我幫你!」
「走開!」酹月不及多說,立刻又集中了心神開始吹笛。清澈的眼瞳彷彿凝出冰霜,她快速催動著咒語,渾然不覺身旁的晚歌正迎風而立,搭箭向敵。她擋在她身前,姿如雪松,挽弓的手臂綳起線條分明的薄薄肌肉,眨眼間便射落了數十隻鬼蝶。
「這麼多?!」望著那缺口處不斷飛過的人臉鬼蝶,晚歌心中暗驚,再一看箭筒里只剩下不到十枝箭矢,不由暗自咬牙。正惶然間,足下所立之地忽然劇烈地顫動起來,以她與酹月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向四面八方開始一*潮湧般的顛沛震動,她幾乎站立不穩,慌亂中去扶身旁同樣搖搖欲墜的酹月,卻見她雙目遽睜,漆黑的眼瞳中兩道冰芒快速閃過,竟似那粲然而放的白蓮在暴風中凋零了芬芳,軟軟地倒在她的懷中。
她一怔,一手攬緊了她,觸手的冰冷令她心頭震顫,一手持緊了鐵弓,隨時禦敵。
嘩啦一聲巨響幾乎撕破夜空,大片的污濁被掀上半空,晚歌驚得暴睜雙眼,但見身前不遠處一隻碩大的青背紅眼蜘蛛正動靜巨大地破土而出。身前的青霧逐漸消散了,她漸漸看清楚身前的一切,那可怖的青背蜘蛛幾乎有房屋大小,它緩慢地挪動著身軀,不斷向半空中噴吐著細韌的銀絲,而剛才還兇猛異常的人臉鬼蝶則瞬間亂成一團,吱吱怪叫著大片大片地被銀絲裹住摔落下去。
酹月伏在晚歌懷中,鼻息間忽然撞入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她猝然清醒,忙推開她站直了身子。「快走。」
「這也太……太讓人驚嘆了。」晚歌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的一切,望著那隻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