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傀儡
君臨天下無疑是一件很耗費時間的大事,宋翎雖然成了皇帝,但離真正君臨天下的那一天,恐怕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樁大事不足為外人道,只能埋在心底,徐徐圖之,明面上的宋翎十分乖順,每天兢兢業業地裝著完美無缺的楚辰,行事小心謹慎,不鋒芒畢露,也不畏首畏尾,只是高高在上,喜怒莫測,讓一幫大臣都驚覺這小皇帝不好對付。
楚辰因為溫珏的關係,登基后忍了幾年按兵不動,除了於家人外,與普通朝臣的來往並不密,在普通朝臣的眼中約莫就是個高高在上的空殼傀儡,面目模糊。如此,倒是被宋翎撿了個大便宜,順順噹噹李代桃僵了。
在溫珏輔政的年頭,政事處理的大致流程是這樣——每日早朝,楚辰坐在龍椅上草草地露個面,或者乾脆不露面,要批要奏的事宜一律代呈溫珏,溫珏處理好了,再把結果呈交皇帝,楚辰再同意,御筆硃批蓋章,就算了事。
如此代行天子權,自然有那心思活絡地謀划著清君側,藉此向小皇帝賣個好,換得半生富貴,奈何溫珏在桓安根基太深,和各個世家大族都籠絡得不錯,手裡既有人把柄,又給人好處,加上他又一手掌控了桓安兵權,防備好得滴水不漏,當真是硬的軟的陰謀陽謀都無用,這才太太平平地代行了幾年天子權,而不是早早死成一縷孤魂。
如今溫珏「去世」,皇帝自然就從每日草草露面,變成了每日要事的決斷者,於是才有大臣驚覺這小皇帝處理政事竟丁點不含糊,手段乾脆利落,是個明白人。
他們卻不知道,宋翎看似行事果決,實際上大事都是和溫珏商量過的。他有毒在身,受制溫珏,即使凡事自己能處理,也不敢不聽溫珏的話。
不過他們一人在皇宮,一人在詐死,這麼長此以往地聯繫,也實在不是辦法。溫珏大費周章「死」一次,可不是為了一直就這麼死下去的。
不過溫珏一向是很有辦法的人,他既然可以順順噹噹地死,當然也能光明正大地詐屍。
這詐屍的手段,說來也簡單。
寒冬將過,春風拂面,宋翎游性乍起,選了個良辰吉日,出宮狩獵。
這原也是宮內舊俗了,每年春天都得來一遭,桓安地處南方,是個溫軟富庶的太平鄉,但王公貴族們溫柔鄉里玩厭了,有時也想找點其它的刺激。
舞刀弄槍雖粗俗,但射箭卻是君子六藝之一,貴族們即便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卻也都懂點騎射之術。宋翎照舊例出行,自然沒人說個不字,反而精心籌備一番,好讓皇帝玩個盡興。
狩獵的地點是桓安邊上一片林子。這片林子是專門供貴族狩獵玩的,有專人看管,裡面的野物不消說也是人為放進去的,絕不會出現什麼兇狠猛獸,包管不會衝撞了貴人。
不料這世事就是這麼寸,準備得再仔細,也架不住有人鐵了心地想壞事。
卻說那日,風和日麗,宋翎攜著大波臣子浩浩蕩蕩地進了林子,而後為了追逐一個獵物,就不巧和身後的護衛走散了。
護衛大驚失色,發動所有人找皇帝,大家匆匆忙忙將這片不算太大的林子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皇帝的蹤跡,卻發現了一路的血蹄印。
那鮮血的痕迹將在場所有人嚇了個半死,直呼吾命休矣,發瘋了地一樣衝進去,卻發現皇帝胸前傷口血痕斑駁,委頓餘地,臉色青白。
是誰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當今皇帝陛下?!眾人驚怒之餘,抬頭搜尋兇手,卻只看見了刺客們揚長而去的背影,以及……皇帝身邊,那個同樣半身鮮血的人影。
那人影是如此熟悉,以致於所有人都像見了鬼一樣,愣愣看著那個人冷冷看一眼逃去的刺客,而後優雅地向皇帝行禮,「臣溫珏,救駕不力,請陛下恕罪。」
神色慘白如紙的皇帝陛下喘著粗氣,似乎無比驚異,緩緩將一隻手搭在溫珏伸出的手上,斟酌著道:「溫卿,許久不見了。」
溫珏眼神平靜,露出個微笑。
這一幕戲設計得是如此之巧,所有人都在場,人證物證俱在,事情清楚明白。有刺客想趁機謀害陛下卻失手,神通廣大的溫大人不知是從哪個陰曹地府里活生生地蹦了出來,救駕有功,居然就這麼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
這風雲人物,即使是死了又活了,也仍是風雲人物。
很快,大半個桓安都聽說了這樁稀奇事,知道了這「燒死」的溫大人並沒有燒死,而是遭人暗算,忍辱負重詐死,實則暗中探尋刺客來歷,最終在危急關頭成功救了陛下的大功臣。
這話編得十分漂亮,卻十分的不靠譜,知道溫珏為人的人兩兩相覷,簡直以為自己聽到了此生聽過的最離奇的笑話,知道溫珏與小皇帝關係的人捶了捶腦袋,也覺得一夕之間這事情變得有些讓人看不明白,自己可能是在做夢。
只是話都放出來了,你還能說什麼呢?大家都是聰明人,甭管心裡信不信,嘴上信就好了。實在犯不著在這種時候和溫珏對上。
是的,這種時候。
在這種皇帝遇刺,天顏震怒,溫大人一手追查兇手的時候,不妨還是夾緊尾巴做人,老實一點。即使沒有皇帝支持,溫珏的黨羽也還沒有叛變,絕沒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所以當務之急是先通通氣走走關係,看看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才穩。
這無疑又是一場清理,先是於家,再是剩下的這些朝臣,大家一個一個,誰都跑不掉,總得被從頭到尾梳理完一遍,這世界才能重新太平。
溫珏重回權力中心,身陷一場一場別有目的的聚會裡,忙得走路帶風,陷入紙醉金迷一場繁華里。宋翎則保持了沉默,乖乖養病。
他的傷不重,最多是裝個樣子,至於刺客也自然不是真的——這世上哪來這麼多膽大包天的刺客?只不過抓刺客卻是貨真價實的,畢竟這世上還真有過一個膽大包天的刺客,差點把他在千機衛跟前宰了。
再是來歷不明的刺客,背後也必有主顧,溫珏有備而來,自然能折騰出他最想要的結果,宋翎棋子一枚,大可不必理會這些麻煩事,專心養傷。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桌旁,練一幅字。
小太監元喜在旁伺候,贊道:「陛下這字可寫得越來越好了。」
這是宋翎新提上來的人手,朝中勢力動蕩,連帶著宮中的人手都數次變化,宋翎親自挑了這個貼身來伺候他。。
宋翎看一眼自己與楚辰幾乎一模一樣的字體,笑了笑,「是么?」
他一筆一筆,仔細將這幅字給寫完了。這抄的乍看是首情詩,繾倦纏綿。宋翎擱筆,重看了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把這幅字送給娘娘吧。」
宮裡現在只有一位娘娘,當然是那麻雀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小雯。這位娘娘喜好書畫,陛下便三不五時送她字畫,不少是御筆親書,可見恩愛。
元喜不敢怠慢,連忙應下了,宋翎點點頭,抬頭看了看窗外。窗外天色混沌,模糊不清,宋翎知道那是北方,他不知北疆是否也與這桓安一般,遍地泥沼,不知遠方的人是否安好,不過他看得很認真,甚至有些失神,過得片刻,才閉上眼,露出個咬牙忍耐痛苦的表情。
不過即便是痛苦,似乎也只有一瞬,彷彿僅是寫字寫得倦了,有些煩躁,尊貴的皇帝陛下很快好整以暇地抬起頭,平靜看向到訪的來客。
來客微笑,「臣溫珏,見過陛下。」
「元喜,你下去吧。」宋翎點了點頭,緩緩道。
朝中暗流涌動,左右也就是朝臣們關起門來自己折騰,動靜鬧得再大,似乎也擾不了其它人,更擾不了北疆的凜冽寒風。
溫洺筠跟著成安帶的人馬出了桓安。
一路向北,精緻的亭台樓閣漸不復見,路越走越偏,道路也越見開闊。溫洺筠抱著劍坐在馬車頂棚打坐,垂眉斂目,神情寧靜,任由渾身衣物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北風凜冽蕭殺,洗去他身上最後一分軟弱與浮華。桓安那軟玉溫香的泥沼被溫洺筠徹底拋在了腦後,他行功完畢,稍一抬頭,卻見天地開闊,松林長青,絢爛如火的晚霞宛如彩緞,高掛天邊,乍眼看去,彷彿整個天地都在燃燒。
溫洺筠眸中映入彤彤火光,體內離火訣受到牽引,再度運轉,一一流過四肢百骸,方才歸脈。他真氣過體,便宛如有火龍在體內走了一遭,登時渾身溫熱,正覺通泰,就覺馬車一頓,前方拉車的馬驟然嘶鳴一聲,向前發足狂奔!
馬車是大車,拉車的馬共有兩匹,本來並足而行,這下一匹馬發狂,另一匹馬卻駐足不前,兩相拉扯之下,非得翻車不可。
趕車的士兵滿頭大汗想制住卻瘋馬,卻力不能及,溫洺筠眉頭一皺,足尖一點,輕巧地從車頂飛下,直往瘋馬而去。
他身法輕靈敏捷,兩足一蹬,竟是去勢飛快,准之又准地落到了瘋馬背上。瘋馬仰首長嘶,身子一扭,就待將這不識好歹的人甩下去,踏在腳下。
「小心!」趕車士兵看到這裡,想要來救,卻不料馬車巨震,他一時不慎,竟是跌下車去,一時大驚失色——這馬車正在行駛,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得翻,他若這麼被馬車碾過去,那當真得沒命。
溫洺筠整個人幾乎被瘋馬甩下去,只靠臂力支撐,聽得這身喊,百忙之中抽空回頭看了一眼,登時臉色一變,在整個人就要被馬甩下去的間隙伸出手抱住瘋馬脖子,輕輕一按。
這一按看上去分外輕描淡寫,彷彿只是在安撫似地拍拍馬頸,不料瘋馬被這麼一按,竟像是吃錯藥一樣立馬安靜了下來,濕潤的眼睛看一眼溫洺筠,彷彿還有些委屈。
「乖孩子,不要跑了。」溫洺筠輕笑一下,聲音很柔,瘋馬甩甩尾巴,安靜下來。
跌下馬車的兵士本當自己吾命休矣,心裡長嘆,卻發現馬車似乎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地停了,他沒被碾死。他后怕不以,嚇出了一身冷汗,睜眼卻見一人含笑看著他伸出手:「沒事了,起來吧。」
燦爛的晚霞給溫洺筠秀麗的五官輪廓鍍上一層柔光,乍看上去,他整個人彷彿都在發光。
士兵怔怔地揉了揉眼睛,即便是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小公子實在漂亮到了骨子裡——是的,這裡滿地的大老粗,只有這一位是公子。
無論是模樣,還是家教涵養,都是一等一的公子,只是他心裡總是看不起這樣丁點風浪也經不起的貴公子,不想人家一點不弱。
士兵握著溫洺筠的手坐起來,有些訕訕,「多謝了……那個,先前我說了些不入耳的話,您可別放在心裡,我……」
溫洺筠含笑將他扶起,「可別這麼說,這不過舉手之勞。我初來乍到,難免有不懂的地方,以後還請劉大哥多加關照了。大哥心直口快,為人直爽,是條了不起的漢子。」
他對人態度始終柔和,什麼話說來都顯得異常真誠,極易博人好感。劉姓士兵聽得大為感動,當即道:「大人可別這麼說,折煞了我!老劉有眼不識泰山,之前不知道您的本事,怠慢了,這下見識到了,您對我有大恩,今後您但凡有吩咐,我絕無二話!」
溫洺筠微笑。成安這次是奉旨去北疆,帶了幾百士兵隨行。他初來乍到軍中,模樣太秀,壓不住人,這些兵士明裡捧他,暗裡都看不起他,他看在眼裡,也不生氣不惱怒,就這麼按著自己的步調一步一步走下去,不知不覺,卻已收服了大半士兵。
他或許比他想象的更適合軍營。
成安檢查完先前瘋馬的狀況,自然發現了刺激馬發狂的小機關。他眉頭皺起,下令安營休整,之後再上路。
溫洺筠安慰地撫摸受傷的馬,輕聲道:「誰幹的?」
他們走得不快,沿途在許多城鎮停留過,每到一地都會打探消息,不放過任何沿途的動向。現在終於走到這裡,與目的地一步之遙,不想反而出了岔子。
成安沉吟不語,回頭打量了溫洺筠半晌,緩緩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溫洺筠笑:「什麼事?」
成安嘆口氣,淡淡道:「這裡這麼多人,只有你適合扮女人。」
溫洺筠溫和的笑容僵在唇角,有些不確定地眨了眨眼,「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