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邊城
成安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當他說「只有你適合扮女人」的時候,意思就是他確實需要你扮女人。
能夠違逆成安的命令的人當然也有,可惜那不會是溫洺筠——無論成安認不認,他都認成安是師父。
師命不可違。
溫洺筠站在鏡前,苦笑。
鏡中人穿一襲水藍長裙,一頭烏髮披肩,腰肢纖細,身材修長,稍微一動便衣訣飄飄,乍一看彷彿還真是個芊芊弱質的少女,他看在眼中,著實有些扼腕。
溫小公子習武數年,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奈何這纖細單薄的身板似乎再怎麼練劍都壯碩不起來,女裝一上身卻分外合宜。溫洺筠輕嘆一聲,小心扣好領口的盤扣,遮住喉結,這才看向成安:「我們就這樣進去?」
溫洺筠這女裝雖穿得不算情願,一旦穿上了卻十分配合,連聲線也刻意收斂了,嗓音壓得很細。
「不錯。」成安站在窗側,放飛一隻信鴿,側頭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怔。
少年那可堪入畫的精緻眉眼,被屋內燭火一映,赫然成了雌雄莫辨的秀美,乍眼一看,簡直宛如故人魂歸。
成安眼神一暗,頓了頓,方道:「我們明日一早便進城。」
男人面上那罕見的古怪神色只現了一瞬,很快回復冷肅。溫洺筠卻將這瞬間的失態看得清清楚楚,他若有所思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裙裝,忽然一怔,輕聲問:「我真的那麼像我娘?」
成安面沉如水,側頭看溫洺筠一眼,緩緩點頭。
「是。」他淡淡道,「你和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溫洺筠輕聲道:「師父,您熟知溫府舊事,能和我說一說她么?」他平靜地看著成安出乎意料陰沉的面色,微微蹙眉,「您似乎不喜歡她?可我從未見過她,我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成安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和她並不熟悉。不過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身很好,知書達理,大家閨秀。」
溫洺筠聲音有些顫抖,「還有呢?」
他陡然想起自己從母親房間里發現的那個冷月閣的香囊,眼前恍惚閃過了屬於母親的模糊影響,一時有些急切,心底盤旋著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就此破土而出。
她是怎樣的人?
她為何進入那座府邸,為什麼成了溫府里常年的禁忌,又為何離世?為什麼要……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最後一個疑問在心頭盤踞不去,溫洺筠露出個苦笑。
母親又或親人,於他似乎是個長久的心結。
他記起自己小時候,拼了命地往腦子裡塞詩書禮儀,只希望父親能垂下眼睛多看他一眼。他想起自己從記事起,陪伴左右的除了下人就是冷冰冰的高牆,他沒有朋友,於是總想把身邊服侍的人變成自己的朋友親人,他出不去,於是總是期望著會有一個人帶他翻出高牆,看一眼外面的大千世界。
後來他想得到的,以一種極其倉促的方式降臨了,又在他目眩神迷的當口倉促離去,空留一片冰涼。
他現在竭盡全力,也只能在這場暗潮湧動的大戲里,抓住一個已然似是而非的人影,不讓自己飄離。至於親緣……無論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親人,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似乎也不用妄求。
溫洺筠垂眼,平靜聽成安的敘述:「你父母之間的事是他們的私事,我不清楚。」
「不過他們曾經非常恩愛,也曾反目成仇。」成安說到這裡,袖袍一拂,扭頭往門外走,「我一直認為,你娘這輩子做過的最錯的事,就是下嫁你父親,而你父親做過的最錯的一個決定,就是迎娶你娘。」
成安性情冷肅剛硬,能讓他如此評價的,絕非小事。
溫洺筠聽著,面上露出一絲茫然之色,這時成安已然打開了房門,溫洺筠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一句話脫口而出:「師父,你能告訴我她是怎麼去世的么?」
房門「吱呀」一聲開到一半,又停住了。
成安沉默了一會兒,搖頭冷笑:「自盡。」
溫洺筠睜大眼睛,一時無言。
成安再不遲疑,推門而出。
門外夜色濃重,一輪勾月光華黯淡,狂風勁吹,遍地白霜。
幾十名士兵肅立庭院中,雖著裝各異,卻個個身板筆直,宛如標槍,整齊劃一地向成安行禮。
這些士兵同溫洺筠比起來,功夫確實不濟了些,不過溫洺筠不知道的是,這一行幾百人雖不多,卻是他手下的精兵,尤其是這五十人,需得花極大功夫才能練出來。
成安目光沉沉,一一掃過這群士兵,從第一張面孔看到最後一張,將每張臉都記在心裡,這才緩緩點頭,「還請諸位活著回來。」
「是!」士兵們低聲齊喝,而後各自散去,很快消失了蹤跡。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中的很多人還十分年輕,但此間一別,為了一些可悲的,卻無法避免的爭鬥,很多人的面孔會就此消失在這世上。
成安站在空空蕩蕩的庭院中央,身後黑色披風在風中翻滾,抬頭看一眼適才送出的信鴿離去的方向,又看向自己的去路。
往南是歸途,往北是去路,然而無論桓安北疆、來路歸途,俱都危機四伏,這大楚疆域萬里,卻無一處是家。
可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他似乎也並不需要一個家。他只需要有一雙幫他掌舵的手,只要有指引和方向,他就能無往不利,無戰不勝,可為殺人之刀,可為護國之盾,無所不為。
是的,這樣就足夠了。
成安閉目,蕭殺的寒風刮過他的面頰,卻讓他的知覺空前靈敏,他回頭,看見了站在庭院中央的溫洺筠。
他的小徒弟一身長裙,乍看是個弱柳扶風的俏美人,步子卻很穩,眼神平和。
這孩子天賦不算頂尖,難得的卻是這份一等一的韌性,不卑不亢,勝不驕敗不餒,勤勉苦練,幾年如一日。
若非太過心急,去練那等禁忌的功夫,假以時日,單就武學一道,溫洺筠必有成就。
不過事已至此,溫洺筠注意打定,就算是他也掰不回來,既然如此,就只能好好利用他身上這門特殊的功夫了。
成安眯著眼審視溫洺筠,「你的離火訣練到了哪一層?」
溫洺筠不防他冷不丁有此一問,有些躊躇,這功法是不傳之秘,他答應了人,不能往外傳。
成安挑眉,也不介意,直截了當道:「你有練到『離焰』一層么?」
溫洺筠驚詫於他對這門功夫的了解,搖了搖頭:「還沒有。」
他這門功夫練得雖快,但離練成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就算現在,都因為時日太淺,進境太快,導致根基單薄,無力繼續——功力不夠,再好的悟性也成不了事。
成安點頭,乾脆利落道:「盤膝坐好。」
這句話來得無頭無尾,突兀至極,但成安積威頗重,溫洺筠下意識地盤膝坐好,才覺出驚愕:「師父?」
話音未落,成安在他身後同樣盤膝打坐,垂眉斂目,姿態莊嚴,雙手毫不遲疑按上了溫洺筠背心命門。
溫洺筠只覺一股強大蓬勃的內力自背心透體而入,隨著他自身的內力一同流轉,激得他經脈里本來乖順的氣勁個個不安分起來,這二者匯成了一股極其強大的氣勁,飛快在他四肢百骸流轉,即使遇到滯澀,也能輕易衝破,很快助他通過了之前花了許久時間也未能度過的瓶頸,令他渾身舒泰,卻又驚駭萬分。
「何必自損功力幫我?」他沐浴在那源源不斷送入自己體內的內力里,不敢輕舉妄動,才開口,就換來成安一聲冷喝:「凝神運功!你離『離焰』一層已經不遠了。」
男人送入他體內的真氣愈發強大,溫洺筠只覺渾身經脈都漸有疼痛之感,當即不敢再說話,閉目凝神,努力引導著這股對他來說過於強悍的真氣,過了許久,成安才終於收回手。
溫洺筠整個人都有脫胎換骨之感,不自覺運起了離火訣,只覺他從未將這門強悍到能傷宿主的功法運行得這麼流暢過,或者說,他體內的真氣似乎從沒這麼聽話過。溫洺筠抬起手,指尖似乎有灼熱的氣息一閃而過,他有些茫然地回頭看向成安,一雙黑眸像是蒙了一層火光,眼瞳乍看殷紅。
「記載果然不錯,這便是『離焰』。」成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運功時逐漸變得緋紅的眼瞳,「很好……需要的東西已經齊了,我們明日就可以進寒關。」
***
對大楚來說,真正的北疆邊境在寒關。
從寒關再往北,就真的是苦寒不毛之地了,一座城池,一道關卡,隔開的並不僅是國家、種族,還有貧富。
楚人擁有著最好的土地,自然也吸引著最貪婪的豺狼。畢竟這世界是如此的不公,總有人生在衣食無愁的溫柔鄉里,富足美滿,也有人生在化外苦寒之地,要拼儘力氣才能換得飽腹。
可是這世界又如此公平,所有你生來就擁有的東西都是先人付出昂貴代價而得到的,你若想長久擁有它,就必須強大到足以守護它。無論是桓安那些累世延綿的世家大族,還是這座經過無數戰爭洗禮,印刻著累累血痕的邊關城池,都需要足夠的力量才能維繫。
寒關是整個大楚駐兵最多的地方之一,戒備森嚴。饒是溫洺筠一身女裝,模樣秀麗無害,入城時仍受了一番盤問。
他只垂頭微笑,並不說話,一副羞澀靦腆的小女兒家形態。站在他身側的成安一身粗布衣衫,高大的身軀刻意蜷著,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宛如一個最尋常的普通人,小心翼翼地擋住官兵投在溫洺筠身上的視線,不動聲色遞上銀錢,「還請行個方便,最近年景不好,我和女兒就是想到這裡混口飯吃。」
官兵挑剔地接過成安遞上的銀兩,沒說什麼,揮揮手放二人過了。這時另一個官兵過來看見他手上錢袋,吃了一驚,「你敢收錢,不要命了?」
「好些日子都沒查了,怕什麼?於將軍再厲害,也是個人啊。咱們拿錢打個牙祭才是正經。」收錢的官兵懶懶看向那父女遠去的背影,露出個冷笑,「而且要我說,這人也實在不是個東西,把這麼漂亮的女兒費這麼大工夫弄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還能是為了什麼?」
「又是個聽到消息來賣女兒的啊。」另一人見怪不怪,嘆了口氣,「這事真是憋屈,那幫燁族人實在不是東西。你說,燁族人都在這地方到處跑了,咱們還守個什麼勁兒啊。前兩天有個燁族人跟我裝大爺,我真想揍死丫的。「
」我收點錢不至於死,你要真打了還不被將軍剝層皮。忍著吧,這時候要真打起來了,我們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兩個小兵人微言輕,自然左右不了局勢,就等著換班拿錢去打打牙祭,逍遙一番。另一邊,喬裝的成安當真就奔著「賣女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