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緣法

第46章 緣法

寒關很熱鬧。

太平年頭,這邊關重鎮也不是什麼風聲鶴唳雞犬不寧的地方。相反,小販行商遍地,街頭巷尾都是吆喝聲,滿面風霜的老者坐在街頭,在呼嘯寒風中唱一首北歌。北歌調子蒼勁雄渾,是一首殺氣四伏的戰曲,溫洺筠駐足聽完,蹲在老人身前,輕輕放下一塊碎銀。

老人唱完最後一個音,低頭瞥了一眼那碎銀,有些訝異地抬眼看溫洺筠,搖了搖頭,啞聲道:「嗓子不行了,唱得不好,見笑了。」

溫洺筠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眉眼彎彎。

他一身女裝,不便說話,就這麼笑起來五官卻顯得無比秀氣柔美,眼神清亮。老者看得怔了怔,「你……」他看了看溫洺筠身後模樣蒼老的成安,似乎明白了什麼,神情變得有些憤怒,有些憂慮,「姑娘,何必來這種地方呢?」

溫洺筠神情溫和平靜,聞言只是再度微笑,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老者眯眼看著他的背影,見二人果然走向了他所想的那個方向,眉頭緊皺,似乎想把人追回來,卻最終只是長嘆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重又唱起了北歌。

沙啞的歌聲被北風割得破碎不堪,然而鏗鏘有力,調子高亢。這是一首再多驟雨驚雷都磨不滅的戰歌,雖然隨著時歲流轉,無可抑制地染上了悲愴與凄涼,可它仍是動聽的、激昂的……就像這座坐落在冰雪間的邊城一樣,荒涼貧瘠,卻生氣勃勃。

溫洺筠聽得稍微出神,他喜歡這首歌,也喜歡這裡。

成安垂著頭走在溫洺筠身後,低聲道:「這是將軍賦,北疆軍歌。」

將軍賦,唱的自然是將軍。如今本朝唯一一個靠著這座城功成名就、所向披靡的將軍,就是大將軍於震。

於將軍轄下的寒關,應是固若金湯,無人敢犯,燁族人聞風喪膽才是。

不過天高皇帝遠,凡事恐怕都有例外。

寒關最好的酒樓,三樓雅座。

店家送上最好的烈酒,神情有些曖昧地看向座上亭亭玉立的少女,出來時看向等在門外,神色嚴肅的成安,嘆了一聲:「這姑娘要是真有幸能選上,你後半輩子也不愁了。」

成安笑了笑,沒說話。

所謂「賣女兒」,還真不是一句笑話,至少在這寒關,「賣女兒」是近日頗為火爆的一樁生意,以至於他們一路向北,在路上居然也有了耳聞,據說更有那窮得不要命的,千里迢迢趕赴寒關,就為了將自己的女兒賣出個好價錢,以便後半輩子逍遙自在,吃香喝辣。

按說賣兒賣女這種事,雖然不怎麼好聽,做的人卻著實不少,天底下青樓楚館也多得是,犯不著這麼萬里迢迢跑來賣,卻架不住寒光的買家十分大方,一旦帶來的姑娘入了人家的法眼,非但下半輩子吃喝不愁,若是往來燁族與西域諸城做生意的買賣人,今後行商路上更是暢通無阻,不會遭燁族匪類打劫,自然趨之若鶩。

是的,這群在寒關大肆搜尋妙齡女子的人,是燁族人。

誰也說不清楚燁族人究竟要這麼干,只知他們大張旗鼓,要搜尋年輕漂亮的啞女。還不能是舌頭斷了的啞巴,得是看上去健康漂亮,無一絲殘疾的啞女,也不知是拿去獻給誰誰誰的,還是拿去當祭品的。但總之人為財死,一時間寒關街頭許多性情彪悍的女子都彷彿一夜間縫了嘴巴,變得安靜而又溫雅,至於那些千里迢迢被帶過來的姑娘,有幾個是真的啞巴,有幾個是被葯啞的,可能就說不清了。

溫洺筠沒啞葯可吃,於是只得裝啞。

他一開口必然露餡,倒覺得這古怪的規矩彷彿就是為他而生的,就這麼垂眉斂目,平靜地等待「買家」。

過了一會兒,雅間的門開了,一個人懶洋洋走了進來。

這雅間是財大氣粗的燁族人為了「選秀」特意包下的,可見其用心良苦,令人扼腕的是天下沒有白掉餡餅的好事,熱熱鬧鬧選了一個月,來的是天仙美人也好醜絕人寰也罷,似乎都不能如他們的意,縱然價格一再抬高,也無人入選,時日一長,別說來這邊碰運氣的人少了,就連燁族人,也不免憊懶。

來人披一身雪白的狐裘,走路步子慢吞吞的,在這清貧的苦寒之地,倒像是個出身富貴的紈絝子弟。溫洺筠獨坐房中,彷彿受驚似地稍一抬眼,恰好看見了來人的眼睛。

那是一張年輕深邃的面孔,年紀不大,約莫在二十五六,面上帶一絲隱隱的倨傲。他似乎對溫洺筠頗有興趣,仔細打量了他半晌,在溫洺筠心裡打鼓的時候,男人唇角一勾,血紅的瞳孔里露出點輕浮的笑意,一開口居然是字正腔圓的大楚官話:「哎呀,真漂亮,是個美人啊!」

溫洺筠:「……」

他被人誇過漂亮,也被人說過喜歡,但這種被「調戲」的感覺,倒是新鮮。溫小公子眉頭稍微一跳,面上神情溫和帶笑,一邊默默地想,果然他回去后還是留鬍子算了,畢竟他已經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不過他倒是覺得蓄鬚不太好看,畢竟溫珏和譚先生都沒蓄鬚……

他既然是來「選秀」的,哪怕心裡想的再不著邊際,嘴上也只好悶聲發大財。燁族人也習慣了這種沉默的反應,沒什麼正型地笑笑:「哦,忘了說,我姓葉,我喜歡別人叫我葉老闆,雖然你大概是不會叫我的,畢竟姑娘,不管你究竟是不是啞巴,在這裡最好也忘了你會說話。」

他用口流利的大楚官話輕鬆地說:「我不在意你來自哪裡,不在意你識不識字,只要你能聽懂我說的話,照我說的做就好了,聽得懂就點頭。」

溫洺筠乖巧地點了點頭。

葉老闆於是眉開眼笑:「我這個人呢,沒什麼毛病,就是有錢,只要過了我這關,你下半輩子保證少不了榮華富貴。至於我這一關嘛……難倒是不難,只是這世上萬事都講求個緣法,成或不成,就只能看你的緣分了。」

溫洺筠神情似乎有些不安,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葉老闆大笑:「放心,小美人,我不為難你。」他一指桌上的酒,這是之前店小二送上來的,「喝了這個。」

溫洺筠有些遲疑地拿起酒杯,這酒上來時他聞過,氣味是對的,似乎沒加料,但他認得出這是北疆一種頗有名氣的烈酒,他酒量一般,如果喝醉了露餡,就不好過了。

然而葉老闆眼珠轉也不轉地盯著他,溫洺筠一狠心,只能小口小口將酒喝了,左右成安守在屋外,以成安功力,屋內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就算出了事也不擔心這燁族人會拿他怎樣。一杯飲盡,葉老闆又給他斟酒,「再喝,我要你喝三杯。」

溫洺筠只得再喝,他不敢喝快,但這酒後勁頗烈,即使這麼慢慢地小口啜,三杯下肚,他面上也起了一層紅暈,目光不免有些迷離,強自撐著自己鎮定,飄忽迷離之間,忽然聽到了樂聲。

只見不知何時起,葉老闆手中竟拿出了一件古怪的樂器。這樂器扁扁一片,質地光滑似玉,也不知是什麼做的,葉老闆手持一根相同質地的棍子,緩緩在那薄片上敲擊起來。

他神色漫不經心,這麼一敲竟是頗有講究,一聲聲敲擊聲自有曲調,緩緩連成一首古怪的音符。那曲子每個音拉得綿長,調子古樸,細聽甚至還有幾分悅耳,可溫洺筠聽在耳中,只覺頭昏腦漲、渾身燥熱,一身的內力隱隱躁動,竟在體內四處亂竄起來,離火訣剛猛霸道,必得先傷宿主,再傷其敵,這一下雖非走火入魔,卻也相去不遠了。

溫洺筠勉力想要壓下體內亂竄的內力,但他喝了酒,神智不甚清明,難以做到精心斂神,抱元守一,只能運起力氣,嘗試將亂竄的真力帶回正軌。他體內真氣太悍,引導極其困難,這麼一來一回,溫洺筠猶如烈火灼身,臉色慘白,額上漸漸的竟是滿布冷汗,旁人到了這時候,恐怕就要慘叫出聲,哪怕是真的啞巴,或許都會張開嘴「啊啊」兩聲,然而他性情外和內剛,練這離火訣更是吃盡了苦頭,磨出了極強的意志,越是到了這緊要關頭,越顯悍氣,緊抿著嘴唇,竟連一聲呻吟都沒泄出來。

葉老闆對他痛苦的神情似乎有些詫異,手上動作卻一刻也沒停,反而越敲越疾。他敲的曲子像一曲故事,前期平緩古拙,中期寒風乍起,如今終於接近了那激烈高昂的高|潮,敲擊聲里竟是帶出沸騰的錚錚殺意來。

溫洺筠體內的真氣彷彿受了鼓舞,再度生氣勃勃地流轉起來,溫洺筠這時卻已幾近力竭。他滿頭滿身的冷汗,整個人濕得彷彿從水裡撈出來的,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睛尤其的黑,低垂的眼帘下透出一絲攝人的鋒銳,彷彿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幼獸,被逼出了瀕死的殺意。

葉老闆含笑看著那明亮得讓人心驚的眼神,緩緩敲下最後一個音符。

咚!

適才殺氣騰騰的戰曲在最高點時戛然而止,徒留一個高亢而凄涼的餘音,悠悠在室內縈繞不去。溫洺筠終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整個人軟癱在椅上,再也無力壓制體內瘋狂流轉的真氣。

離火訣沒了壓制,瞬間順著穴位逆行,走遍全身。溫洺筠本當真氣逆行,必死無疑,已經打算放聲叫成安進來一搏,不料離火訣自行逆行,竟是越行越順,全然沒了平日的滯澀與可怕的疼痛之感,氣轉全身,竟瞬間又衝破一道大穴,日前成安才幫他突破的功力又進一層!

溫洺筠眼神一時茫然,他黑色的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層水霧,然後,隨著離火訣運行流暢,黑色的眼珠漸漸變紅,眼底彷彿有烈火在燒。

葉老闆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這時看著那抹紅,面上露出驚艷之色,嘆了一聲,「傳說居然是真的。」

溫洺筠不解,葉老闆笑道:「就是你了!小美人,你看,我們果然還是有緣分的,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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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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