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事茫茫難自料,冬愁黯黯獨成眠(上)
柳慕雲記得兒時,莫府很大,家丁成群,不似如今這般蕭索。那時他是個「她」,也不叫柳慕雲,而是叫莫雨兒,是莫府的小女兒。青言和藍語是兩個比自已長几歲的侍候自已的姐姐。莫老爺還在,家中做著藥材和珠寶生意,經常賓客如雲。長兄莫雲鵬繼承了父親的生意頭腦,經常在外做生意。兄長有一幫朋友,每次兄長從外地回來,他們必聚到莫家狂歡。母親總是笑容滿面,忙前忙后,把莫府打理得雅緻又大方。
六歲那年的冬天,灰濛的天空,下著大雪,幾株寒梅在園中綻放著。莫雨兒一身白色的皮襖,快樂地在雪裡笑奔。客廳中陣陣大笑讓她停止了腳步,悄悄來到門前。
因是雪天,門關著取暖,但卻不緊。莫雨兒從門縫裡偷偷看去,原來是兄長的朋友。有一位公子正在大聲吟誦著時下流行的詩作,有幾位在搖頭附和。兄長則伴在一位修長英俊的公子身邊,那公子眼中輕露笑意,臉上卻不見一絲一毫的表情,一身尊貴的衣著和軒昂的氣質在人群里讓人無法忽視。爹稱他為「齊公子」,兄長呼他為「頤飛兄」。兄長長她十二歲,一向溺愛她,總愛和她鬧著玩,有時也會帶她來見朋友。這個人從來沒見過哎,莫雨兒有點好奇了,一雙黑眸眨都不眨,認真地深究了起來。突然,一道寒冷的視線迎面正對,莫雨兒臉兒一紅,送上一個羞澀的笑,落落大方地推門進來。
齊頤飛不禁詫異萬分,通常這種情形,一般孩子則會躲開,而她卻優雅自如地進來,沖一室公子哥淺淺欠身,爾後歡快地撲進莫老爺懷裡。
「雨兒的小手怎麼這樣冰,站外面很久了嗎?」莫老爺疼愛地呵著小手。這個女兒呀是心頭肉,生了雲鵬十二年後,夫人意外地懷孕了,冬天時,生下位秀美如花的小千金,全家都喜出望外。這是老天送給莫家的寶貝。
一雙溫暖的大手瞬間包起冰冰的小手,小小的身子被騰空抱起,暖暖的臉頰相貼。莫雲鵬帶笑的親著懷中的妹妹,「大雪天不和娘呆在屋裡,在雪地里跑什麼?」粉粉的臉腮偎著兄長,細聲細氣地回答:「娘在做衣裳,我不能打鬧的。青言說園中梅開了,我想來看看,可你們笑聲好大,雨兒好奇,便尋來了。」小臉擔憂地看看四周一雙探詢的眼睛,「我打擾你們了吧,那麼,雨兒告退了。」小小的身子欲掙脫下地。
難得見一個小女孩這樣可愛多禮,一幫公子全臉露好奇。
齊頤飛忽然伸出一雙手,抱過莫雨兒,「我也想去看看梅開了沒有。」不等莫雲鵬回過神,沖呆愣的人一頷首,推門走進雪中。大片大片的雪花撲面而來,他體貼地拉開披風,裹住莫雨兒。不同於爹娘和兄長的氣息,第一次和外人這樣親近,莫雨兒有點不自在,小手攀住寬寬的肩,不懂地打量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看梅?為什麼抱你?」興趣盎然的雙眸含笑看著小人兒緊鎖的雙眉,從沒抱過小孩子,沒想到是這樣柔軟和溫暖。莫雨兒黑寶石的雙瞳一轉,面向漫天大雪。」抱我是因為你倦了那些客人的假充斯文么?雪中看梅,梅香雪白,文人雅士皆愛之,抱我看梅,你是找個理由離開,也是想與人分享看梅的感覺嗎?」齊頤飛哈哈大笑。怎樣的一個怪小孩,如此看透人心而又分析得條理清晰,假以時日,該是如何的聰慧靈秀。他看著莫雨兒秀麗的小臉,忽地,他停了下來,「雨兒?」
「嗯?」一雙大眼正在捕捉園中幾朵初綻的花苞。齊頤飛認真地扳過小小的臉,對上自已的眼睛,「雨兒,十年後今日,我娶你做我的妻。我在後園裡種滿園的梅,從此日日共對一院梅,可好?」
莫雨兒心兒一顫,雖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卻被他慎重的語調怔住了。」是戲言,對不對?」天啦,六歲的她就這般精明,齊頤飛想日後的日子再也不會無趣了。他怎捨得把她讓給別人,又怎舍那樣的趣味與別人分享呢?
「不,是承諾。」溫柔地在她的嘴角輕輕印上一吻,莫雨兒俯身在腮邊回應。」嗯,我等你十年。」她也許並不明白,但他卻是讓她很注目的,也是很喜歡的,與他一起看梅不是壞事。
園內,一對人兒痴痴地看梅;廊下,一群人傻傻地看他們。
「小姐,你該吃晚飯了。」青言推門進來,直想嘆息。小姐又依在睡熟的老夫人懷裡神遊天外了。一回到柳園,青言便換回女裝,改喚柳慕雲小姐,柳園都是老家人了,也不以為怪。柳慕雲從往事里回過神,沖青言點點頭,「我這就去。」把母親捂實了被,心酸地出了廂房。
園中梅香陣陣,小徑上雪已積了厚厚一層。一進小樓,暖意如春,十多個火盤環圍在書房的中央,火盤的四周又擺放了十幾盤冬季的植物,這樣室內不幹燥,不濕冷。冬夜,可以放開手腳畫圖,描樣,看書。畫案上,一杯香茶,幾盤熱點。柳慕雲才覺著飢餓。青言收拾著畫桌,排好小姐晚上要看的書。」老夫人今日怎樣?」柳慕雲咽下一口點心,無言地搖頭,神傷地看著窗外雪花飄舞,寒風似刮落了院中一根樹木,只聽見樹枝在風中無主地亂竄。
「藍語回去了嗎?」
「嗯,關牧野來接她的,想和小姐打聲招呼,你在老夫人那兒,他也就沒有打擾你。聽柳俊說,尋夢閣今日又賣了幾幅他的畫呢,還有些人來指名訂他的畫。他的名氣可不比從前了,藍語很開心,說這一切都要謝謝小姐呢。」
「謝什麼?我替他們高興呢。我辦尋夢閣的本意也是讓一些不得志的畫師可以舒展心懷,不為生計所累,盡情發揮所長。藍語他們現在該是幸福的吧!」
關牧野是京城一名畫師,家境貧寒卻清高孤傲,終日埋首於畫作,卻不會謀生。後來越來越窘迫,有一夜,饑寒中暈倒在街頭,被藍語碰見,救回柳園。柳慕雲知他性子高直,沒有說些救濟之類的話語,只講要建一處尋夢閣,專賣字畫,問他可願出些畫作?關牧野喜出望外,拿出積壓的作品。柳慕雲請管家柳俊在尋夢坊對面租下一門面,題名「尋夢閣」,專售有才卻不得志畫師的作品。因了尋夢坊的聲名,尋夢閣一開張,便顧客盈門。在相處中,關牧野和藍語相愛了,秋天時成的親。婚後,藍語不舍丟下小姐,關牧野又敬慕柳慕雲,兩口子商議讓藍語仍留在柳園。柳慕雲推辭不了,只得隨了他們的意。
「他如今可以衣食無憂地在家作畫,而且還有佳人相伴,不幸福才怪呢?」青言的語氣的點羨慕,不禁也憧憬起自已的未來,如果也能像藍語般覓得一知心的人兒,該是多開心呀!可是小姐怎麼辦呢?怎能留她一個人?
「不要擔心,柳慕雲可是多少千金小姐的夢中人哦。」
「小姐,你會讀心嗎?不要太聰明,好不好?」
很開心地看到丫環大姐的羞惱,柳慕雲心情歡快起來,「沒有聰明,只是有人思春,我還是看得清的。」「小姐,壞小姐,不理你了。」青言急得直跺腳,一扭身跑出了門。
看著落荒而逃的青言,柳慕雲笑得流出了眼淚。這屋內太久沒有笑聲了,其實,看著別人開心,不也是件妙事嗎?驀地想起今日遇到的王府兄妹,也是幸福得讓人羨慕。想著想著,不禁陷入了沉思。
雪後放晴,京城內外銀裝素裹。朝陽一照,雪開始融化,水滴落下來發出各種聲響。屋檐上掛滿晶亮的冰凌,被陽光折射成五彩的,大街上孩子們快樂地堆著雪人,打著雪仗,看著讓人真是心情愉悅。
今日臘月十五,尋夢坊外早早地停滿了暖轎,家丁、丫環們三三兩兩聚著花廳外聊主人們的家長里短,花廳內,小姐與夫人們落座品茶,等著試衣。青言藍語一身俐落的男僕裝扮,前前後後的照應著,柳俊也趕來幫忙。到了臘月,娶媳嫁女的人家多,而尋夢坊只有初一、十五接待客人,這還不忙翻了天。
「娘,好美!」一位剛換好衣衫的女子出現在花廳,眾人抬眼一看,真的很美,金色的並蒂蓮綉在前襟,縷空的袖口創意獨特,飄逸的絲帶則秀出纖細的小腰,一時看傻了眾人。夫人含笑,小姐滿意,價格昂貴又如何,一生只穿一次的喜衫,誰願意與人雷同,這可是獨一無二的衣裳,想起可以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心愛的人面前,誰又會不開心呢?一頂頂轎子裝載著稱心如意,紛紛離去。
傍晚時,青言藍語方才鬆了口氣。柳慕雲也從屏風後走出,一臉疲倦。為了不生麻煩,他一般都作男裝打扮,在屏風后與人交談,但有些冒失的小姐也會衝進去,於是,小姐們失態,夫人們驚叫,幸好又青言藍語在外周旋,方才至今都平安。只是可惜了她倆也要和自已一般扮作男人,哎,藍語都為人婦啦,柳慕雲心中真是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