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

艾莉西亞從未想過，還會有這樣的境況。

是的，就算她知道這個世界十分可惡，知道這個世界有許多人正在飽受著壓迫和痛苦，但在格拉格小鎮那輕鬆而安詳的三年裡，讓她一直以為，這樣的痛苦是離她很遠的。

就算她看到這位藍眼睛的姑娘從高高在上的貴族跌落塵埃，滿身血痕，但她也以為這樣的痛苦是離她很遠的。

上一世的艾莉西亞，雖然家庭情況複雜，但她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或者說孩子。

她的爸爸是個白手起家的商人，她的媽媽則是哲學系的高材生。她的爸爸花心而濫情，沙文主義嚴重，最重要的，是不喜歡她的媽媽；她的媽媽驕傲而多思，就像一隻鷹一樣，最想要的是追逐自由，也瞧不上她的爸爸。

這兩個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按理來說是絕不會結婚的。但是他們父母輩卻有一場奇遇，從小就給他們兩人定下了婚約。所以當兩人年紀差不多之後，在兩人反抗無效的情況下，他們到底還是結婚了。

但結婚並不代表什麼，它只是一場悲劇的開始，而她則是悲劇的見證人。

——她有一個不幸的家庭，和一個冰冷得像是沒有絲毫人氣的「家」。

可是就算這樣，就算在她長大的過程中發生了那麼多亂糟糟的事，她卻依然健康地長大了，並且按照她姥姥姥爺和爺爺奶奶的期盼，變成了一個好孩子：熱心、正直、禮貌、堅強又充滿了希望。就算遭受挫折，她也能很快地調整心態，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從來不叫別人為她操心。

她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好孩子，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痛苦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就像是上一世的時候，她知道世界上有戰爭災禍，有很多地方的孩子生活在戰火中，還沒學會寫字就學會了坑蒙拐騙甚至殺人。可是就算知道了這一切，她也只是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發出「哇」的驚訝聲之後，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既不會在腦子裡留下更多的印象和感悟，更不會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所以在伊文說出這樣的話之前，她也以為，這樣的事離她是很遠的。

遠得像是她上一世聽到的那些「故事」一樣。

但是，真的那麼遠嗎？

她真的能夠把這一切只當做拓展閱讀里的故事來看嗎？如果在這場戰役中戰敗的是阿卡加，或者說因她做錯了什麼，而將布萊恩家族牽扯到裡頭，那麼她又有救下布萊恩的能力嗎？

艾莉西亞看著那個藍眼睛的姑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

像是看出了艾莉西亞的猶豫和動搖，伊文軟和下了聲音，道：「請您再多思考一下，冷靜一些。」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理會這樣的事reads;。

艾莉西亞閉上了眼。

而就在這時，人群中那個藍眼睛的姑娘，卻不知道怎麼的突破了衛兵的防線，竟撲到了艾莉西亞的腳下，沾血的手用力抓著艾莉西亞的衣角。

她仰頭望著艾莉西亞，尚能看出秀麗面龐的臉上髒兮兮的，只有一雙藍寶石般的眼裡盛滿了盈盈淚水。

她啞聲說著，聲音哀婉：

「拜託您，救救我！！」

艾莉西亞的指尖顫抖起來，她在那雙藍寶石一樣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就像是垂死的人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瘋狂又絕望的希望。

艾莉西亞感到嘴裡發苦，這樣的苦澀一直蔓延到了她的心裡。

這時，她又一次感到了無力，就像是她剛來臨到這個世界時感受到的無力。

藍眼睛姑娘身後的衛兵很快就撲了上來，鐵制的鎖鏈套上了她的脖子，罵罵咧咧地將她拖走。

她用力掙扎著，身下拖出了一條長長血跡，藍色的眼睛自始至終都凝視著艾莉西亞。她的聲音被鎖鏈用力扼住，但她依然向著艾莉西亞伸出手，努力想要說著什麼。

「救我……求求您……」

她的掙扎太過用力，以至於衛兵都有些拉不住她。一旁的衛兵不耐地用鐵棍敲在她的肩膀上，她慘叫一聲，單薄的身形撲倒在地，就像尚在含苞待放時就被殘忍打落枝頭的花瓣一般。

可是就算這樣，她依然拖著長長的血痕，努力想要向艾莉西亞爬過來，眼裡最後一分辛酸的希望，就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

「求你……」

伊文心中一跳，抓緊了艾莉西亞的手，緊張道：「肖恩少……」

「夠了！」

心中的怒火和辛酸憐憫終於衝破了名為理智的閘門。艾莉西亞甩開了伊文的手，大步走向那個藍眼睛的姑娘。

兩柄□□架艾莉西亞的面前，阻攔了她的路，她用手抓住□□，強壓怒火，向著那個拖走藍眼睛姑娘的衛兵大喊道：「住手！」

衛兵們皺眉看了過來，原本兇惡的眼神在看到艾莉西亞身上屬於貴族的服飾后，收斂了幾分，和顏悅色地說道：「這位尊貴的先生，您有什麼吩咐？」

艾莉西亞深吸一口氣，沒有去看伊文，沖著衛兵們說道：「她是戰俘，對嗎？」

衛兵們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而等到再移回艾莉西亞的臉上后，就變作了一種你知我知的曖昧神色：「是的，這位少爺，您想要買下她？這並沒有問題，只不過她價格就……哦，當然，我們當然不會獅子大開口欺瞞少爺您，只是她到底曾經是貴族。不得不說，少爺您的眼光真是不錯，我們相信她是不會辜負你花費的金幣的。」

艾莉西亞眼中閃過一抹冷色，但到底沒再多說什麼，而是按照衛兵說的價格，拿出了錢。

這個衛兵眼神倒是十分地好，出的價格不多不少，剛好是艾莉西亞身上的所有錢reads;。艾莉西亞說什麼，爽快地將錢丟給了衛兵。

衛兵拿著錢袋，掂了掂，向著艾莉西亞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后，就讓開了道路，任由艾莉西亞走到了那個藍眼睛姑娘面前。

艾莉西亞蹲下|身來，解開外衣，披在那個姑娘的身上：「還能走嗎？」

藍眼睛的姑娘抓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泣不成聲，咬著下唇，拚命點頭，望著艾莉西亞的目光就像是看著自己最後的希望。

艾莉西亞心中一酸，眨掉了眼中的水光，努力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來吧，我們走吧。」

看到艾莉西亞將藍眼睛的姑娘贖走，戰俘們沸騰起來，想要衝到艾莉西亞的面前求她將他們贖走。

但事實上，艾莉西亞已經花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了，始作俑者的衛兵也十分清楚，於是這個衛兵舉槍，所有的衛兵也隨之舉起長|槍，對準了戰俘，厲聲喝道：

「走！」

艾莉西亞扶著藍眼睛的姑娘，不敢看身後那些燃起希望最後又落入絕望的戰俘，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從城門口回布萊恩家馬車的路上，艾莉西亞低聲安慰著藍眼睛的姑娘，腦中那些戰俘們的眼神卻揮之不去，如鯁在喉。

毫無疑問，艾莉西亞是想要救下這些人的。

可是她沒有改變斯卡路大公的想法的能力，沒有令衛兵言聽計從的權力，甚至都沒有足夠的贖來那些人的錢——或許布萊恩家是有的，但是她顯然不能將個人意願上升為布萊恩的家族行為。

所以，艾莉西亞也只能自嘲地以海邊救魚的小男孩的故事來安慰自己。

——她救不了所有的人，但是她救下了她所能救下的人，她已經全力以赴了，所以她問心無愧。

當走出人群的時候，艾莉西亞還是這樣想著。

可也正是在這一刻，艾莉西亞聽到了一聲深沉的號角聲在城門吹響。

她回過頭，只見在那高高的城牆上，方才見過的戰俘被衛兵們強硬地架了上去。結實的繩索套在他們的脖子上，不知道是不是艾莉西亞的錯覺，在這一刻，那些人臉上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在她眼中放大，叫她竟然看清了他們顫抖的雙唇和臉上絕望的淚水。

「處決！」

艾莉西亞心中一跳，而下一刻，戰俘們就被推下城牆。

艾莉西亞睜大眼，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在這一刻離她遠去，嘈雜的人聲也化作了虛幻。她看到他們脖子上的繩索一點點收緊，聽到繩索勒進皮肉里的聲音和人死時發自靈魂的嘶吼和哀鳴。

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們的掙扎慢慢弱了下來，靈魂隨同生命一起沉寂，直到徹底消失。

痛苦的哭喊聲在艾莉西亞身旁響起，撕心裂肺得像是要將自己遭受過的苦難和絕望發泄出來。

但艾莉西亞卻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是獃獃地看著城牆上那些死去的戰俘。

「我後悔了reads;。」

這一天晚上，在亞頓王城的布萊恩家中，屬於艾莉西亞的房間里，艾莉西亞在自己的日記上這樣寫著。

「我以為我會是那個海邊救魚的小男孩，只要能夠救下自己手邊的魚就能問心無愧……但我不是。

我有愧，我後悔了，我後悔沒有救下他們。

其實，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甚至都不是那些衛兵的錯，可是我……」

「我覺得，我應該用筆將這一刻記下來，以免在我今後的生命中忘記我此刻的心情。事實上……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有這麼多的人在我眼前死去。」

她以為她早已經認清了這個世界，可是直到這一刻，艾莉西亞才知道，她並沒認清。

她曾經以為穿越到這個世界、然後又得到系統的她是獨一無二的：她超越了這個世界的眼光讓她自豪，而來自系統的後盾和力量則讓她輕快而感到優越。

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她是擁有無限可能和未來的人。

所以她在他人的議論和詆毀聲中能夠保持自己的驕傲和不屑，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正確的，錯誤的只是這個野蠻粗魯、階級隔閡像是天地之別的世界；而她也能擁有他人不能理解的自信和自豪，因為只要她堅持不懈地努力，她就能一直向前，擁有力量，走得比任何人都要遠。

——所以她為什麼不能驕傲？為什麼不能自信？

但在看到那些人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我無法拯救他們」的無能為力，卻前所未有地清晰。

「你不過是大地上卑微的爬蟲，海浪中弱小的浪花。」這一刻，艾莉西亞甚至像是聽到了來自這個世界的嘲笑，「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以為你能夠做什麼？」

她閉上眼，來自原主記憶中那令人顫抖的無力再一次席捲而來，她好像又一次看到幼小的原主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鏡子里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想要力量。

——我想要力量。

能夠主宰命運，能夠挽回遺憾，能夠讓自己不受到欺辱、不被輕視、不被像牲畜一樣拖在地上爬行的力量。

「我想要力量。」

像是被刀鋒逼迫著前進那樣，迫切地渴求著力量。

可是……她要怎麼做？

怎樣才能更加迅速地汲取和得到她需要的力量？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艾莉西亞怔了怔，那天晚上朱利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就好像總有一天，屬於小孩子的美夢，會被現實取代。」

「你會有長大的那一天的。」

她聽到朱利安輕描淡寫的聲音低低說著，就像是來自惡魔的誘惑。

「你會來找我的。」

「我等著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