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福建一省的大小官員大部分都在翹首以盼這位八貝勒,他們粗粗算來,從京城到福建,走內河的水路最便利,最遲兩個月,最快一個半月,八貝勒便能來到福州,他們不清楚這位貝勒爺是跟著欽差依仗一道來閩,還是半路金蟬脫殼又來個微服暗訪——之前這位八貝勒在陝西就玩了這麼一招,還真在陝西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陝西的事兒可不能在福建重演,因而在浙江入福建的內河沿線的大小港口,官員們都得了上峰的指使,務必要仔細觀察從浙江方向前來的大小船隻,但凡發現其中有氣度不俗的年輕人,統統都不可小視,要逐層往上面通報。
氣度不俗這幾個字雖然籠統,但是能在港口的地方料理事物的典吏們都清楚,這件事上頭很重視,他們是寧可把姿態放得更低些,對待有可能會是富貴人家子弟的年輕人多加禮遇,也不可懈怠輕慢。這世道,平民和富貴人家子弟的區別,這些長了富貴眼的典吏們還是分得清的。
地方上做了萬全的準備,也猜准了胤禩會捨棄官船和欽差的儀仗,但卻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舍了內河航運,選擇從天津港口上海船,目的地還並不是福州。外海航行,途中沒有任何關卡,海船如果淡水和事物充足航行期間不做停留、且風向得宜的話,航行速度可是要比關卡重重、航運繁忙的內河要快得多。
但是同時,外海航行也比內河要危險得多,外海天氣難測,海浪也難測,原本朝廷定漕運路線的時候,便有大臣想奏議選速度快捷的海運,便是被海運多有船隻顛覆的危險這一條給否決了,最後欽定了內河漕運。
地方上沒有任何一個官員能夠想象得到,八貝勒居然會捨棄安全也並不慢的內河去選那海路,他們又哪裡知道,姚家走這條海路走得非常嫻熟,而他們的海船也非常堅固、設施齊備,根本就不懼怕海上可能會有的風險。
這一趟順風順水的,胤禩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踏上了桃源島的土地。這一回,不單王怡錦親自到港口來接,姚鴻達、胡越英這兩位胤禩的老相識也都站在王怡錦身邊,含笑看向了胤禩一行人。
鄔思道對桃源島的存在很清楚,但是何焯、開音布馳和戴鐸卻是對這裡一無所知,胤禩先前沒透露口風,他們還道這海船會停在福州,這會兒跟著胤禩到了這麼一個十分陌生的海島,他們的神色還有些發懵,不解地看向了胤禩。
「八爺……這是?」開音布馳左右望了望,身後是大海,面前是個小島,根本不像是內陸的樣子,旁邊雖然停靠了許多海船,港口處卻並不繁華熱鬧。
胤禩笑道:「這位是姚大叔,萬象居姚家商行的大東家,也是我多年的長輩和舊識,這一位是胡越英,狀元郎出身,孝名揚天下,想必諸位也該有所耳聞。」
眾人雖不認得姚鴻達這個名字,但是聽到八爺說出他就是台前經營萬象居的姚家商行的大東家,不由得全都瞪大了眼睛,而再聽到八爺介紹胡越英,何焯是翰林,哪裡能不記得當年大名鼎鼎的胡狀元,戴鐸也是如此,大抵就開音布馳不怎麼關注科考,聽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罷了。
知道了對面那兩位中年人的名姓,眾人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那個眉目清朗眉眼帶笑的俊美少年身上,眾目睽睽之下,胤禩邁步上前,攬住王怡錦的手,轉過頭含笑對何焯等人說道:「這位是王怡錦,我的心愛之人,也是姚家商行的少東家。」
這話一出口,熟知內情的姚鴻達、胡越英和鄔思道還好些,尤其是姚鴻達和鄔思道,上回已經見識到了這位八爺和王公子的膩歪程度,這時候抵抗力非常之強,面不更色。胡越英雖然知道王怡錦和胤禩的事兒,但是見到這種場景還是頭一回,面上不免還是露出了幾分吃驚。
胡越英尚且如此,就更別說是何焯、戴鐸和開音布馳了,他們三個腦袋當場就轉不動了,眼珠子瞪得快要跳出來了,直盯著王怡錦和胤禩交握的那隻手來看,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胤禩和王怡錦卻是不管這個,他們又是幾乎一年沒見,這會兒眼睛黏在對方身上就挪不開了,互相都覺得十分想念。
最終還是王怡錦率先打破了沉默,拱手對鄔思道一行人說道:「鄔先生好久不見,一向可好?這幾位是?」
鄔思道笑道:「承蒙王公子惦記,老朽一切都好。這位是何焯何翰林,這位是左都御史開音布馳,此番南下,這二位隨八爺一道辦差。這位則是八爺的門人戴鐸。」
他簡單得把三個人的身份都介紹了一番,王怡錦聽了眼睛一亮,瞧了眼戴鐸,這位就是雍正手底下那個和鄔先生馳名的戴鐸嗎?八爺這是又成功挖了一個大牆角。
此時雙方互相見了禮,雖然何焯他們還沉浸在被八爺拉著一個男孩子的手大秀恩愛的震撼當中,腦袋暈乎乎的回不過神,但該有的禮數還是不缺,迷迷糊糊的跟著一行人坐上了馬車,他們接下來要遭受的衝擊,就幾乎是和從前黃宗羲第一次登島的時候一模一樣。
錯了,是幾乎一模一樣,因為王怡錦為了歡迎胤禩第一次來他們這個秘密基地,外加給鄔先生他們也展現展現實力,早就籌備了一場非常盛大的迎接儀式,這會兒三輛馬車並沒有把胤禩他們直接帶去下榻的城中,而是奔著西南方向的練兵場去了。
胤禩和王怡錦單獨坐在第一輛上,王怡錦笑呵呵地問他:「他們可被嚇壞了吧?我還以為怎麼著你也該給他們打一針預防針,沒想到你和鄔先生的口風這麼緊。」
胤禩看著王怡錦臉上的笑容,神色越發溫柔了一些,便道:「眼見而實,耳聽為虛,此處的不同之處,三言兩語也和他們說不清楚,倒不如把他們帶來看看,看過之後,也好同他們分說。」
王怡錦一想確實也是這麼個道理,忽的又想到自家祖父忽然變了的態度,眼睛亮晶晶的,又笑著問他:「我同你說,我被爺爺罰跪在祠堂的第二天,爺爺的態度就軟化了,也不逼著我娘去給我相親,反而鬆口說讓我把你帶回去給他們瞧瞧,我猜,一定是你做了什麼,又是系統?」
胤禩點頭,眼裡有些狡黠的笑道:「沒錯,左右入夢那個技能非常好用,咱們為什麼還要捨近求遠?」
王怡錦逼問道:「快說快說,你又騙我爺爺什麼了,叫他竟然在這種事情上都鬆口了!」
胤禩老神在在一副神棍的模樣:「其實,這回我弄了個非常簡單的夢境,只叫祖父大人在夢裡見到他父親看著啊,露出了不愉的神色,一句話也沒說。」
王怡錦啞然,他祖父的父親不就是崇禎皇帝嗎?他在跪祠堂,然後爺爺就夢到了崇禎皇帝一臉不高興的看著爺爺,這個……八爺真是太狡猾了!這種事情,說什麼都有些畫蛇添足的嫌疑,這麼一個一語不發一臉不高興的場景,祖父只會越想越忐忑和不解,自然就不敢再做什麼了。
正說話間,馬車就來到了練兵場,此處地勢開闊,馬車停在了一處簡單搭建的觀禮台旁。王怡錦引著胤禩他們登上了高高的觀禮台,此地雖然艷陽高照,但這檯子上有屋檐遮蓋,日頭並不刺眼。坐在高處向遠處觀瞧,自然又與剛剛在地面上看到的不同,此處開闊的平地一直延伸到海岸線,岸上停靠著數十艘大船,粗粗看去看不出具體的樣貌,但總覺得和這回他們搭乘前來的海船模樣並不相同。
王怡錦非常貼心的給所有人都準備瞭望遠鏡,雖說如今市面上有千里眼在流通,但是大多數都是一根長筒的模樣,和後世的雙筒望遠鏡並不相同,王怡錦覺得那種只用一個眼睛的千里眼用起來太麻煩,便早就和工匠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叫他們將舊式的千里眼改造成了新式的望遠鏡。
他對鄔思道等人說道:「待會兒海軍演練的時候,諸位就拿這個來觀瞧,才能瞧得仔細。」
海軍?這個王公子說出來的詞叫戴鐸他們都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下這兩個字的意思,大家的臉色都有些變了,也顧不得什麼,便拿起了這怪模怪樣的千里眼往海面上看去,此時他們便真切的看出了那海港的數十艘大船和普通海船的區別,普通的海船哪裡有在船上放大炮的?那明明就是戰艦!還是體積特別大的戰艦!
這下子,除了鄔思道,何焯他們這些人嚇得差點兒把手上的千里眼給扔了,面色蒼白的,齊刷刷的看向了胤禩。然而胤禩卻沒說什麼,只是對他們安撫的笑笑,沒等他們猶豫著發問,胤禩卻是扭頭對王怡錦說道:「既然都準備好了,咱們就開始吧。」
王怡錦點頭,吩咐了一聲后,不過數息的時間,遠處就傳來了一聲清晰無比的槍聲,眾人尋聲看去,便見到目光所及的遠處,出現了一眾整齊的隊列,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走過來。這些人步調整齊,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整體在不快不慢的行進,身影越來越近,戴鐸等人才看清楚,這是一個火器營,這些人分明就是鳥槍兵,他們看得非常清楚,每個人的身後都整整齊齊的背著鳥槍。
隊伍行進到了觀禮台下方便停了下來,隊伍整整齊齊的右轉面向了觀禮台他們這邊,然後又整整齊齊的對他們行了一個軍禮,隨後又跟著喝令聲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背對著觀禮台,正對遠方,做出了整齊的射擊準備。
王怡錦興緻勃勃地對胤禩介紹道:「這就是咱們的先鋒火{槍}戰隊,比朝廷的鳥槍射程遠三倍不止,安全性也高……」
正說話間,這一支隊伍已經從剛剛整整齊齊的方陣排開了隊形,頭排士兵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對著他們前方開{槍},觀禮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在幾乎十里地以外的地面上,土地被炸的翻騰而起,硝煙滾滾迷霧一片。與此同時,隊形迅速變換,第二輪火{槍}手業已在不超過兩個呼吸的時間就放出了第二輪密集的彈藥。在這幾乎數不清多少發的射擊中,觀禮台上的眾人愕然的發現,這些所謂的先鋒火{槍},竟然無一炸膛。
便是朝廷工藝最好的鳥槍,炸膛也是非常常見的事,而不炸膛,則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姚鴻達和胡越英瞧見戴鐸那些人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由想到了他們最初見識到這東西時候的樣子,不由心中感慨,他們當時也被驚得不輕,和眼前這幾位一樣,呆愣不能言語了。
當這支隊伍重新恢復了剛剛整齊的隊伍往一邊繼續前進的時候,大家猜注意到,就在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這支先鋒隊伍的時候,後面早有另外一支隊伍已經來到了他們面前。這支隊伍和剛剛不同,他們配備的鳥槍比剛剛那支隊伍的要大上不少,且不是綁在背後,而是扛在肩上的。並且這支隊伍也不是每個人都扛槍,而是分佈整齊。
這會兒戴鐸他們又覺得眼睛不夠看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把這麼大個兒的鳥槍給抗在肩膀上的。不過他們很快就見識到了,等這支隊伍開始演練的時候,王怡錦正和胤禩解釋道:「這是咱們的重擊隊伍,現在戴師傅他們還是沒法子解決這玩意兒后坐力太強的問題,一個人的力道扛不住,只能後面有一個人幫忙托舉,不過這玩意兒雖然使用起來不如剛剛的先鋒火{槍}便利,但殺傷力卻是要強得多。」
事實也驗證了王怡錦所言非虛,戴鐸他們親眼見證了,這些有些笨重的大傢伙,不僅打得更遠,而且把地面炸出了駭人的坑洞,這東西若是打在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這不是等於把一個小型的大炮給扛在肩膀上了嗎?
如果說前面這兩樣還沒怎麼脫離戴鐸他們的認知,等到後面霹靂子小隊和開花雷小隊出場的時候,他們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發昏了,他們的眼前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什麼時候,火器竟然展現出了這麼恐怖的力量。
火器不過細枝末節,祖宗家法,以騎射定天下……開音布馳腦海里回想著皇上的聖訓,想著皇上一再裁撤地方的火器營,京中的火器廠也一再削減開支、限制火器製造,他不由得心裡一陣縮緊,在這種恐怖的怪物的力量下,騎射,真的能定天下嗎?皇上,也許錯了。
這些人中,戴鐸是最先從被震驚的狀態里回過神的,他的心緒翻騰,眼睛卻是越發迸發出了興奮至極的光彩來,他在京中尋尋覓覓,便是想要尋到一位真正的潛龍來一展抱負,他投到八貝勒門下的時候,心中有六分把握四分疑惑,尚且讓張廷玉父子暫且做觀望狀,算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可是如今實實在在的見識到了力量如此驚人的火器,戴鐸心中的那四分不確定瞬間變化作了烏有,他的腦袋在飛速的運轉,他分明聽到了好幾次,那個王公子在給八貝勒介紹這些火器的時候,用的是「咱們」二字。這種認知帶給了他這樣的狂喜。
同時他心裡也十分清楚,要研究出這些東西,所耗的人力、財力、物力和時間只怕都不在少數,沒有十多年的時間不能有如此的規模,如今八貝勒才多大,他是從什麼時候便開始繼續這麼可怕的力量?
萬象居……他從前只看到了萬象居帶給天下士農工商帶來的巨大好處,以及這些士農工商將會反哺給萬象居的巨大利益,他自以為明白了萬象居背後是九阿哥,而九阿哥看上去並無大志,且和八貝勒交好,便以為八貝勒是借著九阿哥這股東風。如今看來,他竟還是沒看頭,姚家的大東家、少東家,顯然是八貝勒的人。
同時他也明白了,萬象居日進斗金,幾乎稱得上富可敵國的財富都花在了哪裡,就單單今日看到了這七支小隊,人數就不下千餘人,使用的火器更是威力一個比一個還要可怕,要養這樣的兵士、這樣的火器,沒有萬象居這種龐然大物支撐,可謂是難比登天。
在這一刻,戴鐸才發現,八貝勒這個一直笑容溫和的皇子有多麼可怕的實力,便是如今龍椅上的康熙皇帝,想要從萬象居這裡求得名利雙全都一再受挫,可八貝勒,卻是將萬象居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換成了真正的實力。
等到通過那千里眼再看了一番王公子口中的海軍演練后,所有人都已經被弄得見怪不怪,震驚到麻木了,被引著走下觀禮台的時候,何焯和開音布馳腳步還虛浮著,倒是鄔思道和戴鐸已經來到胤禩這裡,滿臉紅光了。
「如此鬼斧神工,簡直是聞所未聞,戴某佩服!」戴鐸最先激動地說道。
姚鴻達爽朗一笑,非常自信地說道:「不是姚某自誇,如今這些兒郎們,要說以一敵百那是有些誇張,但是以一敵十卻是綽綽有餘。」
戴鐸聽了越發興奮了,這麼強有力的隊伍是站在他選定效忠的八爺身後,他簡直覺得自己是被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給砸到了。王怡錦看到大家對火器都這般感興趣,接下來便跟車夫說了一聲,帶著大傢伙兒去了鋼鐵廠和火器廠轉了一圈,給他們詳細介紹了一番。
「朝廷無論是鳥槍還是大炮都有炸膛的問題,歸根究底一是材質不夠穩定,二是工藝還太糙。如今島上的火器能夠發揮如此的威力,全賴這兩個廠子的師傅們通力合作,這位戴師傅和戴先生你還是同姓呢。」王怡錦正說話間,便走到了戴梓他們那兒,戴梓正和幾個徒弟研究如何解決重擊{槍}后坐力太強的問題,抬眼見到王怡錦一行人過來,便愣了一下。
當初他被姚鴻達一行人救出京城的時候,胤禩還是個幼童,別說戴梓當年就沒見過他,便是見過了,過了這麼多年也認不得了。戴梓不過是瞧見胤禩他們這些人眼生得很,因此才稍微楞了一下,因為王怡錦鮮少帶外人來找他。
戴梓不認得胤禩,胤禩卻是認得戴梓,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戴梓的模樣不但沒有比當年在京中的時候蒼老,反倒還顯得年輕了許多,精氣神十足。等到一行人都知道了戴梓的名號,不由得都大吃了一驚,戴梓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了些,因為他的冤案,才引發了英烈祠前的一場動蕩,他更是成了漢臣中得到享配太廟尊榮的第一人。
這麼個明顯應該早就含冤而死多年的戴梓,竟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的面前,還是剛剛他們看到的那些威力巨大火器的主要負責人,眾人只覺得心裏面猛地跳成了一團,尤其是開音布馳,他做御史這麼多年,可是非常清楚皇上對待火器的態度,對待戴梓這個醉心於火器之人的態度。戴梓對於皇上而言,只不過是用來研製能夠在洋人面前不墮風頭的火{炮}的弄臣罷了,結果換了個時間和地點,對方手裡面弄出來的東西,竟有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大變活人……享配太廟……開音布馳覺得腦袋裡面亂鬨哄的,唯一的想法是,祖宗若是真的有靈,那太廟,早就該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