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〇貳李家
實則上劉蘭娘同李老太太談不上有交情,還趕不上蘭娘同大女兒張冬梅的那住在鄰村的婆婆,好歹時不時地能見上一面,逢年過節得以休憩時,也會提上些東西走動一番,坐下來閑聊,一聊能聊上個一天。李老太太同她們這些村婦顯然是不同的,聽聞李老太太的娘家可在鎮上,乃是當初李老太爺開蒙先生的獨女,因看中了李老太爺會讀書,人又本分,才肯下嫁。儘管嫁入這小村莊已然四十年有餘,李老太太仍舊同這裡格格不入。
每回劉蘭娘要見李老太太的時候都格外發慌,這還是她頭一回上趕著往李家去。李老太太也頗有幾分驚訝,為何來回話的不是宋媒婆,劉蘭娘居然親自上門了,卻仍舊只是點點頭,將人迎進了屋裡,坐穩后,叫家裡人奉上茶來,才緩問道:「蘭娘如何來了?可見到宋媒人了?」
「這……我這正是來與您商討這一事的。」劉蘭娘硬著頭皮道。
李老太太訝異道:「便是照著規矩來,教宋媒人來回我就是,之後的事,我李家自不會虧待了親家母的。」
儘管李老太太為人可以稱得上客氣了,喚蘭娘也是叫的「親家母」,蘭娘可不敢這般回稱李老太太,只得嘆一口氣,道:「哎呦,這話教我如何啟齒……」小心瞄了一眼李老太太,見她並無阻止自己說下去的意思,蘭娘道是,「您也是知道的,我家裡頭就得了這三個丫頭,逃難時又落了病根子,這肚子再也沒了動靜,我跟當家的,還指望著夏荷能招個贅婿,待我們老了,也能有個人照料,您看……」
像張家這樣的人家,只得了女兒的,只要日子過得不是太苦,都會琢磨著過繼個兒子於膝下或者給小女兒招贅。張家又在安樂村沒個親戚,誰肯將自家小子過繼過去,自然就會想招贅了。
李老太太也並非不知道張家的境況,低聲嘆了口氣。
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只是轉念又想了想家中那孤零零的孩兒,還是硬了硬心腸,道:「親家母,這也是我難為於你了。只是我瞧著金寶實在是可憐,年紀小小地沒了娘親,連口奶水都喝不上,只能用米糊糊填肚子,整日里哭得撕心裂肺地,教我這老太婆,像被刀子剜了心似的。」
李金寶畢竟是秋月留下的血脈,蘭娘也心疼自己的外孫,李老太太話至此時,蘭娘心底里也揪著疼呢,但咬著牙,還是將違心的話說了出來:「金寶我可憐的外孫……唉,秋月也去了有三個月了,也難怪您想著給金寶再尋個娘親,可得找個性情好的女娃才好,我張家定不攔著李小相公續弦的。」
李老太太卻總覺得親家話里話外的意思,仍舊是不打算把夏荷嫁過來,只是道是若自家兒子續弦,她張家不會攔著罷了。照道理來說,這前妻去了,為夫的要續弦,的確是該讓前妻娘家點頭的。但李老太太可不是為了這個,把話點更明白了:「我這不是琢磨著,夏荷畢竟是金寶的親姨娘么。我老太婆不捨得金寶在後娘那裡吃苦,才想著,讓親姨娘去照看他,總是好的。」又想到張家夫婦擔憂的奉養的問題,咬牙道,「不若這樣,親家,我兒同夏荷都還年輕,將來的頭一胎去繼你張家香火,奉養你二人,你看如何?」
讓孩兒隨娘姓,彷彿李慕是張家半個上門女婿似的,若真這樣做了的話,李張兩家可就會被村裡人當成笑話了,不過李老太太有些顧不上這些了。劉蘭娘聞說此言大吃一驚,錯愕半晌,待見李老太太並無玩笑之意,眉頭擰得更緊了。依李家在這小村子里的地位,李老太太大可不必如此,莫不成有什麼隱情在裡面?
李老太太原本以為,自己都將話說到這樣的份兒上了,張家總該放下心來了吧,更甚者,該對自己感恩於心才是。她品了品茶,一舉一動不似村婦般忙活,反而透露著一股子優雅出來,嘴角擒上了笑。
蘭娘卻是一狠心,嚯地一聲,跪在了李老太太面前。
饒是李老太太都被虎了一跳,忙起身,避讓開蘭娘正面之處,道:「哎呀!親家母,你這是!你這是……」
「親家母,事已至此,我還是照實說了罷。」蘭娘說著,唰地一聲流了淚下來,「我那苦命的秋月走得早,我那夏荷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啊,老天爺究竟為何要這般對我張家,我張家可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嗎……我那小女兒、小心肝兒……她……她是個……石女……」
說到這最後,蘭娘已然將聲沉了下去,囁嚅出了最後兩個字,幾乎不可辨,李老太太年紀大了,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道:「親家母……你是說……?」
「我那夏荷,她是個石女呀!」劉蘭娘嚎啕大哭。
李老太太活了這般年紀了,也曾聽聞過有關石女的事,那些可憐的女子不能行房/事,嫁不得人,即便是有了夫家,也往往會被休棄。乍聞那瞧著活潑伶俐的張夏荷居然有如此隱疾,李老太太一時憐憫,而後卻猛然間想到,這不正意味著,夏荷此生都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若是娶她回家,她必定會更加細心地照料小金寶嗎?
想到這一層,李老太太溫聲勸道:「親家母,我倒是覺得,你這更應將夏荷給我兒了。我可以保證,只要夏荷好好照料金寶,我兒定不會負了夏荷。等將來,金寶大了,也定教他養奉你們,只要不少我老太婆一口吃的,定不會短了你們的衣食!」
聞到李老太太此言,劉蘭娘的淚猛地收了回去,愣怔地瞧了李老太太一眼,忙垂下頭去,暗自嘀咕,究竟為何李老太太會如此優待張家,竟說得出這般的話來,只為了求娶夏荷呢?
若不是夏荷的秘密,她早便答應下了……劉蘭娘在心底里一聲嘆息,擦了擦眼淚,喏喏道:「只是……只是這樣的話……太耽擱秋月她姑爺了……您李家家大業大,怎能只得金寶這一個孩兒?」
卻不曾料到一直溫和待人的李老太太忽然皺了眉,道是:「親家母,若是你應了,當初求娶秋月時給你家的那兩畝地,我到衙門裡去過明戶與你家,再添上三畝。」她話中一頓,又道,「若是不應……你可莫怪我,那我只能將張家的地,都收回來了。」
劉蘭娘不曾料到李老太太會撂下這般狠話,這下子是真哭不出來了,亦不敢再拒絕下去,只好囁嚅道是:「這……我……我回家同我當家的商量下去……」
李老太太點了點頭,沒有言語。劉蘭娘則仿似是受了驚似的,忙跑了。
等她回到家時,夏荷同張家當家的張十一都已回來了。張十一背著手倒是沒說什麼,夏荷揉了揉肚子,發出咕咕的可憐巴巴的叫聲,哪怕她並未說些什麼,都教蘭娘心疼得不行。
蘭娘先將李家的事擱在了一旁,並不打算教夏荷知曉,往院角的爐灶旁走,順手扯過了夏荷,瞧她胸前平平的樣子,拍了把她的腦袋,責怪道是:「娘不是教你說,好女兒不能將這存糧吃乾淨么,怎地你又將那饅頭都吃光了?」
夏荷辯解道是:「娘,孩兒是回了家之後,見您還沒回來,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這才吃了的,沒教外人瞧見,只有爹知道。」
說著,她拍了拍自己胸前的一馬平川,哪裡有個十五歲的女孩的模樣?
實則上夏荷正是個男兒,只是自小被當作女兒養,他自己並不知曉這一點罷了。
蘭娘一聲嘆息,只得拿了兩個新饅頭出來,塞給夏荷,不置一言。
夏荷瞧了一眼新得的饅頭,嘀咕道:「娘您做的饅頭,怎地又小了一圈?」他估摸著,這次頂多夠自己吃上三日吧,這還是得省著吃。
蘭娘訥訥:「唉,還不知道,過陣子,咱們家吃不吃得上這饅頭呢。」
「娘親?」夏荷瞧了蘭娘一眼,怎麼覺得娘今日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她自個兒回家到剛剛的這段功夫里,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夏荷能瞧得出蘭娘有心事來,同蘭娘共患難過的張十一自然也看出來了。猜想也許是蘭娘不想叫夏荷知道這件事,張十一併沒有說些什麼,只是招呼著蘭娘快些做飯。一家三口隨意吃完后,張十一沉著臉,對夏荷道是:「夏荷,你今日又非要同你娘親下地,功課都落下了,趕緊回你屋裡去,趁著日頭還沒全落。」
夏荷正想張口辯解,瞧自家爹娘都不理會自己的模樣,腦袋轉了轉,莫不是他們要商討些什麼?只是畢竟擔心蘭娘,夏荷極快地答應了爹,往自己屋子裡一躲,卻並不去做功課,而是又悄悄地貼在門邊,努力分辨著門外頭,蘭娘要對張十一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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