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卅玖 世子
夏荷在喊出那聲救命的時候,也是跟自己打了個賭,賭世子爺會不會管這閑事。
他心中有著計較——若想讓世子爺帶自己去見皇上,對世子而言,這本身就是件天大的閑事。如果他連聽到救命,停下來看看這小的閑事也不肯管,哪兒還能指望得上這位皇親去管大閑事呢?
幸而前頭那輛車的確停了下來,車中的男人探出頭來,掃了一眼追在李慕和夏荷身後的三個壯漢,皺了皺眉,而後一揮手,便見有人從旁邊繞過來,將那三個壯仆給攔下來了。
夏荷喘著粗氣,道是:「謝……謝過世子爺。」
那世子爺不傻,挑眉道是:「原來你們認識我?」
「認識……」夏荷平復了一下呼氣,卻見身旁的李慕咳了起來。李慕沒個準備,被夏荷拽猛一陣著跑,嗆著風了。夏荷顧不上管世子了,忙去拍李慕的背。
李同和家的管事才追了上來,一見世子的馬車,沒敢拿出他那鼻孔看人的臉子,而是湊上前來,恭恭敬敬道是:「還請世子爺莫要誤會了,這二位是我們家老爺請的客人。」
正待自報家門,那賢王世子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道是:「我又不是三歲的娃娃,沒見過請客人的模樣。——你是哪家的,比我還沒規矩,派了三個練家子『請』人?」
「小的是……」
「行了,梁京這隨便砸塊牌匾下來能砸死三個官的地方,你就算說了你家老爺的名字,我也未必認識。」賢王世子又搖頭道是,再度打斷了管事的話。
夏荷聽世子的話,有些擔心地戳了戳李慕,低聲問:「咱們找他,能行么?感覺他太傲氣了。」
李慕也微皺眉頭,這世子爺似乎與傳聞中的不太一樣。林書生講過幾件有關他的逸事,還誇他道是是皇親國戚里最沒架子的一個,跟三教九流都能混得開來著。如今看來,李慕也有點擔心,這位世子能不能正經看上二人一眼。
剛嘀咕完,世子便瞄向他們兩個,問道是:「聽你們口音,不像是梁京人?」
李慕便道是:「晚生是慶陽人,前來趕考。這位是拙荊。」
世子卻忽道是:「這『拙荊』二字,稱呼的是家中的妻子吧,你娶了男妻,用這女人的稱呼喊他,他樂意么?」
夏荷懵懵懂懂,其實並不知道拙荊是什麼意思,這回才知曉,原來這個詞也是用來叫女子的啊。
李慕一時語塞。
那世子便笑道是:「我跟人介紹我家那位的時候,喊的都是『我家寶貝』,你可以借鑒借鑒。」
李慕一下子燒紅了耳根。
那管事的一聽,直咋舌,心裡頭犯嘀咕,這賢王世子果然是個如傳聞中一般的混賬人。
儘管心底里瞧不上這位,但他一個下人,哪兒敢將這般情緒擺在臉上,仍舊是堆著笑,還想將李慕請走。
賢王世子瞥了他一眼,卻道是:「不巧,我也想請這二位到我家去做客,這可怎麼辦?不如讓你家老爺等等吧。」
世子並不覺得這兩個外地來的青年人攔他馬車,又喊出了他的名號,只為了甩開身後的人,想必他們還有別的事情要說。瞧著這二人還算合眼緣,他便提出了邀請。
旁邊有侍衛湊上來問:「世子,可需為客人再備輛車?」
「不用不用,咱們這車寬敞得很,讓他們上來就是了。」那世子爺道是。
李慕聽罷,蹙眉,猶豫著該不該上。
夏荷倒是沒多想,猶豫了一下,不過一想到是世子親自點頭的,他就沒個形象地跳上了車。一打開車帘子,夏荷才明白為何剛剛這位爺竟說自己沒規矩。世子竟在車裡脫了靴子,翹著腳坐著。
夏荷沒掩飾地嗤地笑了出來,轉頭喊李慕:「慕哥,你怎麼不上來?」
李慕嘆了口氣,心一橫,跟著跳了上去。
反正,如若這位世子是個計較的,該得罪的已經得罪了。
夏荷再掀開帘子的時候,就見世子已然用衣擺蓋住了腳,還乾咳一聲,解釋道是:「昨兒個練功有些連過了,今日腳腫了,我才……」
「練功?你會功夫啊?」夏荷頗又關注到了旁的地方。
世子在心底里感慨一聲,倒是許久沒人跟自己這麼說話了,周旁都是恭恭敬敬的傢伙們,每每都弄得他渾身彆扭。因此,他不由得瞧夏荷更順眼了起來。
至於那個規規矩矩坐著的傢伙……世子瞧著李慕,便不由得想起了自家世子妃,那個整日里念叨著他這裡不規矩,那裡不合禮教的傢伙。
他湊到夏荷耳根邊,問:「你家這位是不是也整日里管頭管腳,嫌棄你這裡那裡啊?」
夏荷一怔,搖頭道是:「沒有啊。」
這一聽,世子可羨慕極了。
這位世子雖說是皇親國戚,不過卻果然同市井間傳聞似的,並無半分架子。先是問了兩人的名字,而後又問了問慶陽那兒有什麼好風光沒。聊到興起,他對夏荷道是:「夏荷你叫我名字就是了,我叫何之景。總是世子來世子去的,多彆扭啊。」
「不行不行。」夏荷想都沒想,便乾脆地拒絕了。
何之景一時鬱悶,問道:「為何?」
夏荷盤算了一下,道是:「你的官不是比我們那兒的官老爺們都大么?他們的名字都輪不到我來叫呢,叫了要治罪的。——那叫……大不敬之罪?」夏荷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這罪名,想了半天才想起來。
何之景道是:「我是個閑人,哪裡來的官職?」
「世子啊。」夏荷道是。
「世子可不是官。」何之景搖了搖頭。
夏荷「啊」了一聲,神色中頗為失望。要是世子不是官的話,那何之景敢不敢幫著自己,去得罪那些當官的呢?不過仔細一想,他雖不是官,好歹有個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伯父。官比百姓大,跟當官的沾親帶故的,便能仗勢去欺壓百姓。那皇帝比官大,皇帝的親戚,想必也不會怕官。夏荷琢磨了片刻,又高興了起來,不擔心了。
何之景便瞧著眼前的青年忽然失落得不行,過了一會兒,忽然又笑了起來,不知道夏荷是在琢磨些什麼。
他便問道:「我瞧你們二人,特地找上我來,似乎是有什麼事要說吧。」
不管是李慕還是夏荷,都料想不到眼前這位會這麼直白地問出來,主動來攬這件事。兩個人互望一眼,李慕剛想開口,最終還是夏荷拽了他一下。
這是張家自己的事,夏荷想自己親自說。
摸了摸鼻子,夏荷悶了半晌沒開口。還好何之景有足夠的耐心在等,直到等到夏荷正經道是:「我這兒有個法子,能讓玉米長得更壯實,產得更多,讓更多人不餓肚子。」
何之景一聽,弔兒郎當的模樣不見了,正經了起來。
夏荷想了想,又道是:「法子我可以給你,但我希求……這法子,能換得世子你幫我一個忙。」說到這兒,夏荷頓了一下。
一見夏荷頓住了,何之景托著下巴,琢磨起來,他是要自己做什麼事,難不成很難辦?
「我希望你能……帶我面聖。」夏荷道是。
「……」何之景思襯片刻,問他,「你要見皇伯父,是有什麼事要說?不如說給我聽,沒準我就能替你辦了。皇伯父病了許久了,如今連朝也不上,你恐怕是見不到他。」
「沒事、沒事,我等得了。」本想說可以等下一任帝王,話剛到嘴邊,又被咽下去了。夏荷小心看了一眼何之景,希冀對方是以為,自己可以等皇帝的病好了再說。
「這件事情……我做不到嗎?」這回,何之景問的是李慕。
這天底下以皇帝恩寵有加的胞弟的獨子,世襲罔替的賢王的世子這一身份仍做不到的事可為數不多,何之景掂量了掂量,並沒有徑直答應夏荷的請求下來,而是噙著笑,道是:「若你們信得過我,便先把那事講給我聽,我再回答你們我能不能帶你們面見聖上。我這人,不愛大包大攬,向來講究量力而行。」
夏荷望著李慕,想同李慕商量一番,卻又礙著何之景在場。儘管這世子爺給夏荷的印象不錯,但畢竟是頭一回見面,夏荷還沒放下心中的警惕,把這事兒給立刻抖出去。
見這二人的謹慎模樣,何之景反而哈哈一笑,道是:「不急不急,現如今最要緊的事是請兩位客人到王府上去做客,吃一頓好吃的。別的事情,咱們先都放到一邊去。——李慕你是來趕考的是吧?我家寶貝兒是上一次會試的探花郎,等到了我家,你們倆可以好好聊聊。還有十天就要下場了,讓他給你出點題做做,可不能懈怠啊。」
世子妃姓易名可,寫的一手錦繡文章,凌先生很是推崇這位,給李慕看了不少他的文章。李慕對這人也頗為敬佩,如今竟能見到易可本人了,李慕還頗有些緊張,胡思亂想起來,這位探花郎畢竟也是世子妃,他該用什麼禮才好?
再一思索,李慕卻忽然明白了過來。何之景之前還特地提點了自己一句,莫要把男妻當女子,想必以這世子的為人,也是不會把世子妃拘於後院的,自己大大方方去請教便是。想明白了這一層,李慕自嘲一笑,偷著拍了拍夏荷的手。
夏荷頗有些莫名,望了李慕一眼。
卻不料車篷里總共就這麼點大的地方,李慕自以為做的隱蔽,兩個人的動作還是落在了世子的眼中。看的世子頗有些惆悵,心中不免思念起了呆在家中,不肯跟自己出來的易可。
唉,要是易可在,那他保證要比眼前這兩人更恩愛!
雖則回去一定又會被罰著蹲馬步……一想到這兒,世子就隱隱覺得自己本就在發脹的腳更疼了。
賢王府似乎習慣了他們家世子出門一趟,回來會帶著不知道哪兒認識的新朋友,一見夏荷和李慕,就各自忙碌著準備擺宴去了。何之景引二人到廳中,又著人喊了世子妃出來,便拽著夏荷到一邊去,瞧那邊的兩個書生開始還客氣著,沒多久便探討得熱火朝天起來。
何之景摸了摸下巴,嘖嘖道是:「我每回聽我家寶貝跟人搞辯論,都覺得像是在聽天書似的。」
夏荷卻是眼睛一亮:「世子,你也不喜歡讀書嗎?」
何之景:「……」這話怎麼聽著怪怪地?他並不承認,於是乾咳一聲,道是,「哪裡哪裡,我只是不愛讀聖賢書。」
「我也不喜歡看什麼聖人之言,我比較喜歡看農書,看遊記,不過看多了,還是覺得,比起悶在書房讀別人怎麼遊玩,還是自己出來走走更好。」夏荷道是,而後又搖搖頭,「只除了一點不好,人漂泊在外,幹什麼都要錢,還都特別貴。」
「你是嫌梁京的東西貴么?」何之景笑問。
夏荷點點頭,道是:「在這兒吃一頓飯,夠我們一家在饒南吃好幾天的了。」
「哈哈,若是李慕他考中了,被留在梁京,你恐怕就得習慣這個價了。」何之景道是。
夏荷苦惱起來,琢磨半晌:「那……我就在院子里開塊菜園子,自己種菜吃,能省下好大一筆錢呢。」
「再種點玉米如何?」世子問道。
夏荷點頭:「那也不錯,這樣糧也有了。」
「只是若是天天吃玉米,會膩味吧。」世子搖了搖頭。
夏荷卻道是:「能吃飽不就行了,還要變著花樣吃,那得有很多錢才行。」
「我瞧你們兩個的打扮,家裡應該不窮吧。」世子哭笑不得。
李慕家的確不窮,不然也拿不出能讓兩個人在梁京待足三年的錢了,不過夏荷卻是在窮人家長大的。聽何之景這麼一說,夏荷低下頭去,摸了摸自己衣裳的料子,倒是嘀咕了一句:「擱幾年前,我都不覺得自己能穿這麼好的料子呢。不過如今若要讓我換回原來的粗布,我都未必穿得慣了呢。」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嘛。」世子道是。
夏荷便記起了張十一和蘭娘,二人都應是在殷實人家長大的,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吃得下苦,能在小山村裡靠種地把他們姐弟三個拉扯大了?想到遠在饒南的爹娘,夏荷心底里湧起酸楚。
何之景瞧著夏荷忽然又悲傷了起來,覺得分外有趣:「你這人,喜怒哀樂,倒是都寫在臉上。」
「那還能怎麼樣,都憋在心裡么?」夏荷奇怪,為何世子會有此一說?
「都憋在心裡,露給外人的模樣,是外人想看的樣子,這才叫本事呢。」世子道是。
夏荷又想起了李慕的評判,當初祖父之所以會讓帝王起疑,怕就是他沒只讓那高坐在皇座上的人,瞧見他想瞧的那一面吧。想到這兒,夏荷搖了搖頭,道是:「那般活著,也太累了。」
夏荷心想,恐怕他的祖父並不後悔吧,不後悔他張家的直。
李慕與易可交談過後,都欽佩起彼此的博學。而何之景則是難得找著個不懂規矩也不屑於規矩的,同夏荷聊得歡。這一說話,說到天都黑了。何之景拍了拍腦門,道是:「沒想到天這麼晚了,不如你們今晚就在這兒住下吧。等明日我送你們回去,瞧瞧你們惹著的那位還上門不。」
兩人也擔心李同和還派人守著,沒有推辭。
賢王府家的客房讓夏荷開了眼,躺在那柔軟萬分的床墊上,半晌都沒能睡著。夏荷睜著眼睛,翻了幾翻身,忽然對李慕道是:「我瞧世子是個好人,我想相信他,咱們明兒個……就把事都跟他說了吧?」
與此同時,世子妃易可則是對世子道是:「那位李慕,倒是個可結交的人才。」
「你看好他?」何之景側著身子,欣賞自家寶貝的模樣。
「不如將他引薦給七殿下,前些日子七殿下不是還在說,他手下缺年輕有為,可堪大用的青年才俊么?」
「嗤。」何之景笑了出來,「你可別說,你沒聽出來,老七他是希望你別閑賦在家,趕緊給他幹活去?」
「他是需要人,而那個人是誰,又有何干?」易可挑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七殿下在打什麼主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嘛。如今隱忍不發,才是上策。——你瞧,四堂哥他急著出頭,這才幾天,惹了多少亂子出來了?」何之景可惜地搖了搖頭,「今日在大街上追李慕他們兩口子的那伙人,我託人打探了一下,正是仗著老四的庇護,為非作歹的小螞蚱中的一個。」
「究竟是何人?」其實易可挺奇怪的,李慕雖說是數十年一遇的才俊,才雙十年華便中了舉,卻也並沒有顯眼到一入京就被人給盯上。
何之景笑了起來:「那人名叫李同和,是李慕的親叔父。如今需要個青年才子,來立一個禮賢下士的形象的,可不止老七一人,這做叔叔的便拿著自家侄兒給四堂哥獻媚去了。」只可惜李同和算盤打得好,卻獨獨沒料到,他這侄兒可不是任他擺布的。
易可思索了半天,也沒從朝堂之中想起來這李同和是何人,想必是個小官吧。他搖了搖頭,頗有些可惜道是:「希望李慕入朝為官后,他這叔父不會扯他後腿吧。」
「你想的倒遠。——等等吧,還得看看,他們兩個究竟所求何事呢。我倒是怕,還輪不到李同和出來扯後腿,他們想辦的這件事,就先把他們倆拽下去了。」何之景如此擔心。
易可便沉默了一陣。
良久,他道是:「我瞧那張家小哥信你,估摸著明日他就會對你坦白了。到時候……你能幫,就幫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