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暮雪人影寒(三)
眾人都不禁納悶:」如此雪窖冰天,理應是固封成冰,怎地全都是酒水?」
那二人雙手將大缸高高舉過頭頂,掌心牢牢對住缸底,群雄登時雪然,卻是驚心駭神:「是了,這兩個灰衣漢子練的是極陽的功夫,以掌力蒸化冰酒,竟爾融化成水,好傢夥!」
不知來人是敵是友,心中暗暗戒備。
那兩人輕輕落在台上,缸中竟是滴酒未溢,波瀾不興。兩個灰衣大漢落在台上,忽地各朝一頭,將兩隻大缸分別放在木台左右角上,旋即退了回來,弓身向柳蒼梧作揖行禮,回過身來,凌空抱了抱拳。
兩個灰衣大漢拳未收回,半空中呼呼響動,一個人影一閃,輕飄飄地落在台上。但見那人身著紫金長衫,臉上蒙了一層黑布,似不願以本來面目示人。
那人單膝一曲,似欲下跪。同時雙手微微舉過頭頂,手上托著一封書信,信上火漆完好無損,自中寫著「柳緒大俠親啟」六個黑字,除此別無他字。
柳蒼梧心下怦然,那「柳緒」是他年盛時在廬山習武的姓名,但鮮為人知。
後來他在長白山劍刺「雪嶺五丑」,掌劈「杏隱雙雄」,一夜成名,因曾在江西學武十餘年,就自名柳蒼梧。
數十年來,「雲橫秦嶺」柳蒼梧聲名如日中天,卻少有人知道他年輕時的名字。眼見那人臉蒙黑布,甚是面生,又見他作下跪之姿勢,右掌悄無聲息伸出,真力一吐,便欲將他抬起;
心下頗為躊躇,嘴上卻問道:「不知尊師上下如何稱呼?在何處開山立櫃?」卻不去接那封信。
那紫衣人雙手一送,手中書信遞呈柳蒼梧面門之前,同時下半膝奮力一曲,已然跪在地上。
柳蒼梧心中一駭,但聽他說道:「家師行蹤隱秘,逍遙世外,向來不喜外人打擾,此次另與他人有約,故而不能前來聚會,柳大俠原宥。但家師聽說柳大俠邀了群雄在梧桐嶺上商議要事,特命弟子往謁,望柳大俠莫言拂了家師好意,弟子感激不盡。」
他一口氣說將下來,語音頗顯生硬,柳蒼梧只顧聽他說什麼「行蹤隱秘」,又見他竟能輕輕巧巧就讓過了自己的一托,兼之能識得「柳緒」二字,心下自個揣度:「難不成是他?」竟沒能察覺這微小的變化。
心中一想到那個「他」,登時一舒,雙手接了那封書信,低聲道:「回去告訴尊師陸先生,他老人家的心意柳某心領了,你起來吧!」
那紫衣人聽到「陸先生」三個字,略微滯緩,隨即答道:「是,小……弟子這就告辭!」
站起身來,眼角一瞥,陡地看到木台上的蒲福延,身子略微一抖。柳蒼梧正極力思索這人的來歷,竟也沒察覺。
那紫衣漢子掃了掃台下,似覺不妥,隨即向那兩個灰衣漢子一招手,在台上一借力,也是自群雄頭上越過,剎那間去得遠了。
這三人來去倉促,待群豪回過神來,見他三人施展得一身絕妙輕功,大都讚不絕口。
柳蒼梧目送三人躍出林去,心中甚感欣慰,將那封信塞在懷中,高聲喝道:「各位英雄,既是有人送來高粱美酒兩缸,大家便一同飲上一杯,暖暖身子,一邊將這姓蒲的肉一塊塊的割下來,豈不妙哉?」眾人皆轟然叫好。
其實他事先已準備了好酒,只是天寒路滑,又是事出倉促,便未能攜了上來。
這時那個「陸先生」命座下弟子送來兩缸瓊漿,心中之喜,溢於言表。
柳蒼梧正要回頭吩咐弟子唐虞川,忽然林中笛聲悠揚,由遠及近,高低竄在林間。笛聲不斷,接著有人高聲歌道:
「東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麗。臨堤台榭,畫船樓閣,遊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睛翠。使百年南渡,一時豪傑,都忘卻、平生志……」
歌者聲音綿綿,乃是江南口音,柔柔地聽著甚是舒服。
群雄聽到歌聲,一時抬頭望去,不知何時,西邊一棵梧桐樹枝椏之上坐著一個綸巾儒生,見他二十五六歲左右,眉目清秀,貌似江南水鄉人物。
那儒生手中握著一支笛子,雙足在空中蕩來蕩去,也不怕一個失足,倒栽下來。他放聲歌罷,撫掌哈哈大笑。
群雄之中,大多是些草莽漢子,不通音律,不曉詩文,但聽他歌聲清雅脫凡,正訝異間,又聽一人哈哈大笑,眼前一晃,枝椏上忽而多了一個人。
群雄大伈,但聽那人清聲接道:
「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年恥?登臨形勝,感傷今古,發揮英氣。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岳將軍淚!」
兩人聲音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卻附和得極為契合,若非親眼看到,一時也不致發覺乃是兩人合奏。
群豪以為見了鬼,揉了揉眼睛,卻見後來那人亦是與之前那人作一般儒生打扮,後來那人四十來歲,手握的卻是一支玉簫,眉毛高高翹起,竟有寸許長短。
兩人高聲唱罷,相視而笑,聲音在林間縈繞,久久不絕,渾不顧眼底下尚且有這許多人。
柳蒼梧耳聽兩人歌聲脫俗,一長一短,剛柔恰到好處,料想絕非常人。
他向來為人謙和友善,便朗聲說道:「柳某等人凡夫俗蔽,得聞佳音,幸何如之?兩位先生說得在理,柳某不才,想請二位下來共酌一杯,不知二位以為如何?」他心想來人不凡,是故說話不敢絲毫託大。
那握笛儒生似乎聽而不聞,徑向那玉簫先生說道:「四哥,這首詞寫得也真不在理,我看這裡許多豪傑,盡有重拾河山之心,怎麼卻說『都忘卻,平生志』?」
那玉簫書生哈哈大笑,睜大眼睛,兩個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動,作一個四處瞅瞅舉動,疑道:「六弟,你又睜眼說瞎話啦,哪裡來什麼豪傑?莫不是四哥我瞎了眼,瞧不見么?豪傑倒是沒有看見,四哥只看到一大堆烏合之眾,上躥下跳,擾人心煩意亂。」
群雄聽他二人羞辱,不禁怒火中燒,哇哇大叫。
韓雲之前趁那紫衣人送信之際,跳下台來,本來憋了一肚子怒氣,這時忍無可忍,手上勁道一吐,鬼頭刀脫手而出,激起一陣凌厲之風,逕向那二人所坐的枝椏擲去,口中喝道:「烏合之眾上躥下跳來啦!」
群雄見他出手擲人,正合心意,都無一人出手阻擋。
那長眉儒生似喪去了直覺,問道:「六弟,你可曾聽說過曼陀羅?」那握笛儒生答道:「曼陀羅乃是藏邊盛產之毒物,怎麼啦四哥?」
那長眉儒生笑道:「這便是了。那曼陀羅的花粉混上夾竹桃……」便在此刻,寒光閃出,那柄鬼頭刀已距他不過兩寸。
那握笛儒生大聲道:「啊喲!四哥當……」他本是要說「當心」,可「心」字尚未出口,那長眉儒生說道:「不礙事!」
也不知他手臂如何變化,兩個指頭輕輕一挾,已然握住鬼頭刀柄,將來勢洶洶的鬼頭刀接在手中,嘖嘖道:
「『雲內人不愁』韓堡主恁地闊綽,隨身兵刃竟是純銀打造。常言道是寶刀配英雄,今日果然大開眼界。可是這等寶刀,卻怎生配一個如此膿……啊喲,貧嘴貧嘴,該打該打,糟糕,六弟啊,我之前說到哪裡啦?」
饒是「雲橫秦嶺」柳蒼梧寬宏大度,聽得他二人口出狂言,將「雲外鬼愁」戲謔成「雲內人不愁」,顯然是目中無人。
他滿面鐵青,厲聲道:「兩位若是前來赴會,就請留些情面,積點口德,莫要玷污抹黑;若是滋惹是非,這便請速速離去罷了,免得擾了眾家兄弟興緻。」
他話音一落,整個林中積雪簌簌,竟然沙沙落下,聲音煞是好聽。
「雲外鬼愁」韓雲第二次受挫,羞愧萬分,一張臉漲得酡紅,便似要炸開一般。
那握笛儒生更不答他的話,說道:「你說到曼陀羅花與夾竹桃……」
那長眉儒生一拍後腦,贊道:「極是,極是!正是這裡。我是想問你曼陀羅、夾竹桃、斷腸草、相思豆和箭毒木這五味毒藥混在一起,外加一斤砒霜,兩斤鶴頂紅,一同混在高粱酒中,人若喝了,會是如何模樣?」
群雄陡然聽到這七種劇毒,眼光俱都投向台上兩隻大缸,滿臉質疑。
那握笛儒生「呵呵」笑道:「康節云:飲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離披。依我看嘛,還是曼陀羅花莫看,滴酒微沾的好,這人雖多,難免也會肝腸寸斷,七竅流血,大大不妙,乖乖不得了。柳大俠叫咱們兄弟二人下去共飲一杯,不知是當真不知道呢,還是……」
後面的不再說下去,只是「嘿嘿」冷笑幾聲。
那長眉儒生霍地站起,單足立在梧桐枝椏之上,說道:「好,天氣忒寒冷,酒是喝不得的,好!」
第二個「好」字甫一脫口,倒轉手中那柄鬼頭刀,奮力一擲,向台東那隻大缸甩出,帶起一陣凌厲的寒風。
只聽「砰」的一聲,鬼頭刀破缸而出,酒水激射而出,灑在台上。再瞧那柄鬼頭刀時,正「絲絲」冒著青煙。過了眨眼功夫,冰雪封凝,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