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何處梧桐泣劍(一)

一章 何處梧桐泣劍(一)

凜冽的寒風呼呼的颳了一夜,一輪殘月似力無力地橫托在天邊。

三更時分,天上紛紛揚揚的下起了鵝毛大雪,北風漸息,那雪卻愈下得大了。越出三尺一看,竟然萬物模糊,難以分清。

時值朔寒,地處滄州。

凌晨時分,兩匹快馬,飛也似的馳來,得得得、得得得地踏在深及半蹄雪地之上,帶起混了爛泥的雪水,敢情是驅的快了,踏踏作響,遠震丈許,直奔這條嶺上來。

直待近了,才看清左邊乘客身著青色長衫,背後掛著一個毛竹編打的斗笠,腰懸三尺青霜,是個雙十年華歲的少年,馬背之上,但見上身玉立,修眉微挺,丹唇翕闔,這漫天的大雪,似避他三分,一朵也未落在他身上。

右邊馬背之上,卻是個及笈少女。

呼呼北風之中,一襲貂皮白衣映襯之下,見她滿頭秀髮迎風飛舞,有如瀑布黑玉。一張俊俏的臉蛋早已爬上了兩片彩霞,更增美麗,蛾眉托皓齒,美目映玉腮,端也脫俗絕倫,美艷萬狀,便似這天空飄落的片片雪花。

那少年雙目含情脈脈,直盯著那少女。漫不知馬兒走到何處,更別說能感知這寒冷的雪花了。

轉過這道嶺子,眼前地勢突然變得陡峭,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徑向右上角延伸而去,沒入白雪深處。

那少年回神轉來,出聲提醒道:「齊師妹,道路忒滑,當心馬兒失蹄!」

美麗少女見他獃痴痴地,咯咯一笑,說道:「唐師哥,你自個兒跟我說話,倒是要小心你的馬兒失蹄呢。」

唐師哥說道:「我怕你的馬失蹄,你也怕我的馬失蹄,咱們誰出事了,都是不好的。師父說了,待此間大事一了,他老人家就會給咱們作主,讓咱們……到了那時候,咱們便可日夜相伴,互相關心了。」

美貌少女聽他一說,臉上嬌羞,神情頗為忸捏,啐他一口道:「好不害臊,這風雪瀰漫的,卻來說這些事。師父只叫咱們快去梧桐嶺,沒說什麼給不給咱們作主的。」

說到後來,聲音漸低,但語音之中,自有幾分甜蜜。

少年聽她說了這話,心內忖度:「師父每每提及我跟齊師妹時,總是神色不悅,怎地在客棧中時,卻又一反常態,利落地答應了下來?他老人家昨夜匆匆忙忙,莫非有什麼大事不成?」

言念及此,陡覺奇怪,但他不願深想,道:「害臊什麼,師妹,難道你不願意么……」那少女打斷他的話:「我怎麼會不願意呢?這都叫了十幾年了,你還叫我師妹么?」

少年喜出望外,柔聲叫道:「倩兒!」那少女更加嬌羞,心中暗罵一聲「獃子」,手拉韁繩,當先躍上那條羊腸小道。

少年關切地道:「師……師……倩兒,你要小心。」隨即緊跟了上去。

少女伸了伸舌頭道:「我知道啦,師哥,你雖然武功高強,騎馬之術卻比不上我精湛,理應你要留心才是。」那青衫少年微微笑道:「是啦是啦,我得留心。」

少女聽他語意屈服,心中甚是滿足,面上柔和得如沐春風,柔聲道:「師哥,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待咱們去奪了泣劍,救得文逸文公子,我便對你言聽計從,絕不違拗。」

那少年聽她說了這句話,便如得了一件連城寶物,時下雖是大雪飄飄,天寒地凍,心中卻猶如火烤,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心下滿足,再無旖旎言語,轉移話語道:「師妹……哦,不,倩兒,咱們快些走吧,翻過這山頭,再趕二十一二里地,便到梧桐嶺了。師父約了這河北豪傑在梧桐嶺上聚集,若是咱倆去得晚了,定要挨好一頓罵,師父說了,要救文公子脫於艱難酷刑之中,便須得從韃子手中奪到那柄『泣劍』。只因從大都義士口中傳來的消息說,蒙古人怕武林英雄造次,將文公子困在玄鐵鑄的樊籠之中。師父還說,眼下最要緊的兩件事,一是救下文公子,二是趕擊韃子,而要趕走元人,須得讓文公子來指引大家。師父還諄諄教誨,務必銘記,我們可都是漢人。」

那少女小嘴一噘,隨即「噗嗤」一笑:「你還記得師父的教誨呢。好,師哥,一切都依你所說。」

提起纖纖五指,運勁在馬臀上一拍。那胯下白馬甚為剛健,縱然是大雪路滑,山路陡峭,也長放四蹄,有如奔虎,狀若游龍,霎時之間,已奔出丈許,遠遠將那姓唐的甩在了後頭。

姓唐的少年只得夾緊馬鞍,催馬跟將上去,他馬兒不及那少女的神駿,自跟不上。只是嘴裡猶自大叫:「倩兒,當心則個!」中氣十足,遠送數里,響徹山谷。

那少女遙遙應道:「知道啦,師哥,你倒是快些……」那「些」字尚未落口,突然發出「哎呀」一聲驚呼。

那少年大吃一驚,問道:「怎麼啦,師妹!」心急之間,「倩兒」二字竟忘記叫喚,改口稱「師妹」了。

少女遠遠叫道:「師哥,你快些過來瞧瞧,這兒好生奇怪!」

少年聽她答話,心中略微鬆了。如此風雪交加,正是野獸出沒之時,又恐她遭著什麼猛虎豹子,不敢怠慢,慌忙地趕將上去。

奔得片刻,遠遠看見齊師妹拉住韁繩,在一塊大石之前停了下來。

少年柔聲問道:「怎地了,師妹?」一邊奔了過來。那姓齊的少女向大石之上一指,說道:「這兒有個人!」

少年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一雪人橫卧在大石之上。略微訝異,道:「那不是個雪人兒么?這雪人兒堆得委實好看,栩栩如生。」

少女道:「不是的,雪人怎會絲毫不損的橫卧在這石頭之上?那是一個人。」

少年凝目望去,的確是一人橫卧,只是他周遭全然為冰雪所封住,看不清模樣,顯然已經死去多時,心中不免惋惜。

衷心嘆道:「韃子佔領我大好河山,為所欲為,竟搞得山河破碎,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少女點頭道:「不錯,師哥,師父常常教誨,咱們習武之人,都要以天下興衰為己任,死而後已。縱使是步履維艱,前途渺茫,也要奮盡餘烈,將韃子驅除中原,還我華夏河山。」

她雖年紀尚小,此言一出口,卻也絕無老氣橫秋之色。

少年附和道:「不錯,為國為民,方顯俠者風範,若是不能恢復舊土,攆走韃子,還稱什麼英雄好漢?」少女忽然訝異道:「咦!你瞧這裡,這兒有字。」

少年順她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只見石頭深入內側,薄薄地蓋了一層雪,石頭上字跡卻頗為清晰。

他甚為吃驚,說道:「踏雪行?」不禁躍鞍下馬,一邊望著一邊念道:

「千里孤松雲攔客,萬家燈火小闌珊。飛雪連天,幽梅生黯,龍鱗影殘。風雪載里舞吳鉤,男兒何不掛弓出?

噫噓當年,長槍破金闕。渙如今,何須他人瓦下避霜雪。莫憐人生幾何,直風沙染雪,裹屍而還。」

但見字體皆為褚遂良體,書法剛健婀娜,剛柔同濟,顧盼生姿,恰如「天女散花」一般。落款之處,又用了顏真卿體刻下了一行字:參文星陶左謙偶興所書。

少年瞧了一會,不知所以,驀地伸出食指,在石上一一比對,雪花隨著他指尖掉落在地上。

他心中愈是吃驚,道:「師妹,你快些下來試一試。」

少女道:「怎地?」下得馬來,亦是伸出食指,照著那少年模樣,逐一比照。

方才划完一個「踏」字,俏臉之上一陣吃驚,道:「用手指頭刻寫上去的?」

少年道:「正是。鐫刻之人多半是將內力運在指頭,指力深淺如一,恰到好處,一一刻在石頭之上。功力之深,實屬罕見。」

再看一眼石頭上的字,又道:「便換作是師父,恐怕也做不到。陶左謙,陶左謙,這人卻又是誰,怎地指上功夫恁地了得?師妹,你曾聽聞『陶左謙』的名頭么?」

少女搖頭道:「沒有。」少年百般思索,絞盡腦汁,卻也不知這參文星陶左謙是何許人。

他忽然心中一動,解下腰間三尺青霜,「哐」的一聲脆響,久久不絕。

眨眼之間,寶劍出鞘,他手握劍柄,在空中晃了一晃,便往那被冰雪封住的死屍上斫去。

少女「哎呀」一聲驚呼,連忙擺手:「唐師哥,切莫胡來!」意欲制止他。但她語音方落,少年的寶劍已然在那死屍上削了一劍。

北風之中,少女只見凝結在那具死屍上的雪花紛紛揚揚。

姓唐少年的向那死屍一指,道:「師妹,你不覺得恁地蹊蹺么?你看此人左腰懸著短劍,顯然不是尋常百姓,再說他全身毫無明顯傷痕,若真死了,倒要瞧個究竟。」舉起手中之劍,尚待再斫。

少女長身一躍,擋在他身前,道:「師哥,萬萬不可,即便真如你所說,但他已然劍化多時,你又何必踐踏他的軀體?」

她一言甫畢,只聽得一聲音答道:「小姑娘好是大言不慚。憑他這點微末力道,能夠傷得了人么?」聲音雄渾蒼勁,但卻如同一股細流,也不往外泄,直震得她耳膜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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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煙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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