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何處梧桐泣劍(二)

二章 何處梧桐泣劍(二)

少女聽這聲音絕非少年所發,心下不由吃驚,問道:「誰在說話?」

少年將手中長劍一收,聞得齊師妹在說話,問道:「師妹,你自言自語的說些什麼?」

少女更是吃驚,問道:「師哥,你平日里耳朵恁地好使,這忽而沒聽到有人說話么?」

唐師哥奇道:「有人說話?我怎麼沒有聽到?你逗我么?」少女尚未發話,又聽得之前那聲音響起:「你回過頭來,便可瞧見我了。」

白衣少女好奇心大起,不由自主回過頭去,目光所及之處,雪花紛揚,猶如鵝毛;雜草蕭索,卻凍上三尺冰霜,皆是一片純皚之色,哪有什麼人影?

當下又道:「我怎麼沒瞧見你?」

唐師哥聽她自言自語,心中不自禁忡忡,拉了拉她衣裾,柔聲問道:「師妹,你怎麼了?」

少女並不答話,又問道:「喂,你故弄什麼玄虛?怎麼我唐師哥聽不到你說話?」

之前的那個聲音道:「唐師哥?他是叫「一拳震山川」唐虞川么?」

少女聽他能夠喊出自己師哥的名字,頗覺詫異,說道:「是啊,是啊。」那個聲音接著道:「這麼說來,你是『雲橫秦嶺』柳蒼梧的弟子了。好得很,好得很哪!」

緩了一緩,又道:「我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給你說話,他修為太淺,自然是聽不到的。你再上前一步看看,我在大石頭上。」

少女聽他說道自己師哥的不是,心裡微有不悅,但聽他提及師父名諱,想是有些來頭,加之她好奇心熾盛,終難自抑,問道:「是么?」上前一步,朝大石上望去。

入眼之處,除了一具死屍之外,哪有什麼人在?說道:「你在何處?我仍是未能瞧見你啊。」

驀地唐師哥唐虞川大呼:「師妹,當心!」

飛足驟起,踢向大石頭,左掌伸長,向那少女抓去。

少女聽他呼聲,驚恐交集,卻不知是何事發生。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那大石之上雪屑紛飛,猶如煙花綻放,炸將開來。

少女本自驚恐,促未待唐虞川觸及她身子,那雪屑之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便朝她攔腰提去。這幾下變幻未測,待她驚覺,只覺如身在半空,騰雲駕霧一般,飛雪一一打在臉上,被那人提著疾奔。

唐虞川見齊師妹朝那大石走去,心中恍然,忽然見那大石之上的死屍兩隻眼睛咕嚕咕嚕轉動,大是吃驚,大喝一聲,一拳擊出,卻已不及。

他拳風未至,那死屍之上的積雪突然「砰」的一下四散開,那具死屍隨即以迅雷之勢,疾風驟雨般躍將出來,攔腰抱住齊師妹,放足向東奔去。宛若清風拂岡,轉瞬之間,已在一丈之外。

唐虞川收勢不及,一拳打在那巨石之上。

只聽訇然一聲,那巨石自中而斷,砸在雪地之上,深入尺許。他既喚作「一拳震山川」,自非浪得虛名之徒,拳頭上的功夫不弱,勁力非凡。

遠遠聽得那人高聲說道:「唐家賢侄,你快些前去見你師父,幫我轉告他一聲,就說若要救出文天祥丞相之子,務必請他即刻快馬到許家集去,晚了恐怕不及。至於你齊師妹,今日午時,自當毫髮無傷地送到許家集與你師徒相會。若你師父問我姓甚名誰,便說……陶左謙……無禮之處……見面相會之時……再來謝罪……」

唐虞川聽他自報「陶左謙」三字,心下委實駭然,又聽他說什麼「晚了恐怕不及」之類,心中惴惴不安,那人去得好快,但聽那聲音逐漸消失在北風之中,卻已不聞。

他慌忙翻身躍上齊師妹那匹白馬,策馬急追。

陶左謙速度好快,輕利僄速,有如驚鴻點地。

少女給他提著疾奔,只見一路上冰雪蓋地,隱約可見山路崎嶇,他卻如履平地。耳聽得唐虞川走馬跟來,那齊師妹大叫:「唐師哥!」

陶左謙大是不耐煩,足下較勁,俄爾已在十丈之外,唐虞川所騎之馬神駿非凡,但陶左謙輕身功夫何等厲害,再者山路陡滑,奔出四五十丈,將唐虞川甩在了後面。

少女雙足不住亂蹬,道:「喂,喂,你這樣提著我,太也難受,我要吐啦!你若再不放下我,我吐在你衣襟之上,你可不要見怪啊!」

陶左謙並不答話,提著她的那隻手一動,將她夾在腋下。他變化之間,腳步仍不停息,反是更加快了。

唐虞川眼見齊師妹與陶左謙身影愈來愈小,終已不見。

他垂頭喪氣,自知自己學藝不精,眼見心上人被人搶著奔走,非但無能為力,那人相貌也是未能看的清楚。

他心中忿恚無比,手拉韁繩,一拳打在道旁一株蒼松之上。他力度大得異常,那松樹雖有合抱之粗,似乎頗也禁受不起,松針伴著積雪沙沙落下,雖極為悅耳,他卻已無心理會。

他忪怔一陣,忽然心中醒悟:「聽他口氣,已經知道師父來了滄州了么?他口氣似乎不假,但他又怎會將師妹擄了去?」那個「他」字,自然是陶左謙了,意念及此,暗叫不妙。

他心下省悟,顧念師父安危,心想那人既已出言在先,必也信守承諾,齊師妹安危,倒也不顧。

他勒轉馬頭,向白雲深處馳去。

心中越想越是訝異,不禁念道:「參文星陶左謙?怎麼從來沒聽說過?許家集?那又是在何處?」

天色方明,漫天飛雪卻下得一陣小,一陣大。北風呼呼刮著,滿地冰霜。

陶左謙奔出兩三里地,身後已沒了蹄聲,知唐虞川已不再跟來,便放慢了腳步。少女被他夾在腋下奔走,疾風夾著雪片,又是顛簸起伏,甚是難受。

眼見他身著一襲青淡袍子,衣衫單薄,雖是寒風呼呼,飛雪漫漫,他卻仍是毫無知覺,似乎不畏嚴寒。

少女開口問道:「喂,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陶左謙道:「啰嗦什麼,待會……」那少女待他說話,覷准勢頭,一指往他背上「大椎穴」點去。

陶左謙似未曾瞧見,仍續道:「待會兒你自會知曉。」那「知曉」二字甫落,少女已一指點在他背心「大椎穴」之上。

陶左謙向前一疾沖,道:「你幹什麼,撓痒痒么?」少女一指得逞,正自驚喜。

驀地里指尖一顫,陡覺全身一哆嗦,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陶左謙續道:「怎地不說話啦,小丫頭莫不是想占人家便宜,卻反倒是吃了自己的虧。對了,你既是姓齊,這麼說,你是單名一個倩字了?」

那少女凝氣驀然上沖,胸中突然舒坦,脫口道:「不錯,你怎地知道?」陶左謙嘆了一口氣,目光突然滯緩,腳步也慢了許多。

齊倩仰視注目著他,見他悠悠神往。

正要開口詢問,只見他容色緩和無比地說道:「十六年前,我在襄陽城見過你一面,當時也是朔冬,不過與今日局勢,卻是迥然不同。咳咳,那時戰事繁亂,狼煙紛飛,宋元兩軍對峙,已成圍城之勢。

那時候我與你師父皆在襄陽,每日衣不解帶,固守城池。如此天寒地凍,元軍久攻不破,竟起邪念,也不知從哪裡抓來百餘個漢人,勸降宋人。那領頭的達哈爾將軍在城下說,若是宋人不開城投降,每過一刻鐘頭,就要殺了五個漢人……」

齊倩全身一顫,猶如身臨其境,卻仍不禁問道:「後來便怎地啦?」

她生性憐憫,想到蒙古人殘殺漢人手段之兇狠,不由顫然心動。這時卻不覺得腹中難受欲嘔了。

陶左謙道:「抓來人之中,老少婦孺,哭做一團。元人兇殘成性,說的話自然是當真的。但宋軍固守,若是開城,遭殃的便不止一百個百姓了。再者元人此舉,不過是故技重施,城門是萬萬開不得的。」

說到這裡,問道:「你猜後來怎地?」齊倩道:「後來怎地?」陶左謙道:「韃子眼見宋軍絲毫不動,竟爾滋生怪念,趕來戰馬,一一將抓來的漢人手足頭拴了,奮鞭趕馬朝向五個方向,將漢人五馬分屍!」

齊倩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陶左謙頓了一頓,似是黯然傷舊,過了片刻,又道:「三個時辰過去了,城下哭聲成片,已然被韃子殺了九十個人。

韃子見我等仍毫不動容,遣一名士兵上前高聲說道:『我家將軍說了,漢人若再固執,尚不開城,就先將這嬰孩的肉骨一刀一刀割將下來。』你師父聞言大驚,躍上女牆往下一看,險些跌將下來。」

「只見那達哈爾右手執著明晃晃的彎刀,左手提著一個襁褓,刀尖離襁褓不過寸許之遙。那襁褓中孩子不住哭叫。

達哈爾在城下嘻嘻哈哈,手中刀口不住貼那襁褓虛劈幾下,渾然不當一回事,他若是一失手,那孩子還有命活?你師父情急之下,竟飛身朝那達哈爾撲去!」

齊倩心下一震,幻想當時情節,只覺得驚心動魄。當下不再出口說話,雙目集注在他臉龐之上,豎耳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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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煙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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