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章 潑墨且從梅花香(七)
唐虞川眼見諸赫林左手底下探出四枚事物,毫無兆頭就朝自己打來,正要閃身避過,只覺小腹上「氣海穴」一麻,已給擲中。
氣海穴是人身麻穴,一給擊中,頓時氣息不順,霎時之間頭昏腦脹,頭重腳輕,尚未反省,頭內體外,已倒在牆角。
這一下不由得好生泄氣,只覺天旋地轉,什麼報仇雪恨與自己相差十萬八千丈。
都怪自己學藝不精,武功不濟,心中想道:「淮陰七秀無緣無故害了師父性命,我本滿腔熱血,只待殺了七人,為師父洗刷冤屈,好讓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得以安寧,可這七人武功獨步天下,我一個跳樑小丑,欲言報仇,卻要到猴年馬月?我要是有這蒙古弓未冷的功夫,就可殺了淮陰七秀了!」登時思緒混亂,胸中氣息亂走。
弓未冷震怒不已,喝道:「好呀,淮陰七秀和老夫是較勁上了!」
諸赫林道:「是又如何?」弓未冷道:「好,好,那今日便來分個高下,看看名震江河的淮陰七秀是貨真價實的好傢夥,還是招搖撞騙,不足以信的三腳貨色?」
諸赫林性子火急,隔空兩拳呼呼發出,拳風凌厲,四面生風。
淮陰六秀退在一邊。
就剎那功夫,樓中四隻手掌如驚濤駭浪般翻滾,二人早已鬥了二十來招。
此番打鬥,只令人觸目驚心。驚得天地響,泣得鬼神聲。弓未冷掌下陰陽變化,頗有摸不著頭腦之感,而諸赫林手足齊施,攻守有序,時而合身撲上,時而退守全身要害,掌下走的都是陽剛路子。他每使出一招,都是喝聲不斷。
外面冷月無聲,積雪如霜,寒梅傲雪,溶溶風光,加之樓上斗得正起勁,頓生詩意盎然之感。
玉蝶樓早被弓未冷派人雇了下來,掌柜早先得了吩咐,無論如何,都不許上樓察看情況。當天正午,就已經帶著他的小老婆回娘家去了。
此刻天色向晚,樓中掌風撲面,天光更是昏暗,僅憑藉樓外積雪微光,忽明忽暗中但見兩條人影時離時錯,正斗到了要時。
樓板上並不震動,元是兩人掌力凌空搏鬥,全身力量盡皆運至上身,腳下卻不較。
諸赫林性子急躁,久斗不下,已萌生浮躁之意。驀地里諸赫林大喝一聲,不啻平地一聲雷。喝聲乍歇,只見他左奔右走,運起輕身功夫,馳騁游斗,守護功夫全然化為攻打,一拳一掌,氣吞山河,力震八方。
弓未冷凝在原地,將全身要害之處封得若一隻大鐵桶般水泄不通,抽隙回擊。
如此一攻一守,又鬥了十餘招。淮陰六秀在旁,十二隻眼睛都集注在場中。
諸赫林腳步癲狂,直直踶踢弓未冷下膝伏兔穴,掌緣斜切,砍削弓未冷腋下,用的是一招「如痴如醉」。
弓未冷手掌下拉,腳下不得不退後一步,讓開諸赫林踢來腳尖。
諸赫林趁勢疾上,呼地一拳朝他嘴角邊「地倉穴」打到。弓未冷順勢反肘,對準諸赫林胸前「乳百穴」。
弓未冷手拳乃是斜打,若是不收,便是自己將穴道撞到他手上去了。哪知他中途突然變招,五指挓挲,拳掌變成爪子,狠狠抓向弓未冷手腕。
弓未冷手上肌肉一收,猶如一條泥鰍,向左滑出三寸,身形未定,腳踝之處一陣冰涼,諸赫林腳尖又是踢到。弓未冷不得又急退了兩步。
諸赫林掌上使的全然是「擒拿手」中的功夫,而腳下用的卻是「八臂腿」、「地堂腿」和「太祖長腿」等一類功夫。
弓未冷先前與何少陵等人拼較內力,真力消耗極大,他不住避讓,緣是內力上略遜一籌,只得以精妙的避身功夫閃躲。
他見諸赫林功夫高明,與六秀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但性子卻是急躁,故擬以拖拉打法,一則暗中恢復真氣,二則找出諸赫林破綻。
諸赫林深知弓未冷心中念想,但仍不為然。一招「紫氣東來」搠出,拳風勢力陡漲,似雨打芭蕉,如浪打風吹。
弓未冷但覺厲氣撲面,不由的雙掌齊出,對了一招「駕鶴西去」,腳下仍舊凝立不動。
諸赫林借力向後滑出一步,驀地里腳下用力,奇快無比,圍著弓未冷轉起圈來。
何少陵等人只見大哥越走越快,心中都極為稱讚他輕功,一個「好」字縈在喉中,險要大叫出來。他這般疾奔兩圈,只見樓板之上腳印班然,樓板不住響動。
弓未冷心下駭然,只覺腳下一虛,當下不假思索,提氣躍上。他身在空中,「嗒」的一聲,原來所立身處的木板塌陷了下去,跌在樓下,二樓之上頓時空了一個大洞。
諸赫林趁勢急追,一手「神鷹爪」用出,扭他腳踝。弓未冷彈腿踢出,身子就勢一側,從窗中飛射出去。
諸赫林一鼓作氣,也是從窗子中尾隨而出。樓中眾人只聽窗外咔擦咔擦兩聲,緊接著諸赫林兩聲厲嘯劃破夜空,凄慘絕倫。
何少陵等人快步搶出,幾步踱在樓下,只見大哥獃獃地站在雪地之上,面目慘白,表情木訥,深以為他已身受重傷,忙不迭追問:「大哥,怎麼了?」
諸赫林仍一動未動,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整座玉蝶樓。眾人循著他的眼光放眼望去,但見弓未冷身體橫杠在空中,一足赫然踩踏在「江陵樵子」四個字之上,僅露出一個「題」字來。
這一下七人不由都怒從心底起。殊知宋代乃是重文輕武的朝代,對禮義廉恥最為看中,那「江陵樵子」是淮陰七秀的授業恩師,七位行事作風雖怪誕百出,但尊師重道,毋庸置疑。
尋常之時,吩咐玉蝶樓中的老闆,將恩師所題寫的這首「好事近」定期擦拭,免得污穢塵雜沾染了。這時弓未冷大步踏在「江陵樵子」這四個字之上,簡直比踩踏在他們頭顱之上更加嚴重不知多少倍。
當下什麼倚多為勝已全然不顧,怒喝聲中,七條人影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呼呼呼飛向弓未冷。
拳風凌厲,那是諸赫林、賽雪盈、余青三人左右變換出拳,封打弓未冷左右;
鐵杖幕天席地,那是何少陵使出的拐杖,只點弓未冷麵目;
白光晃動,乃是玉簫子南劍飛手中玉簫遞出,點打弓未冷肚子,小腹;
銀光與金光泄地,那是秋狐短銀搶和曲凌黃金鍛造的大斧同時擊出,罩弓未冷下身。
淮陰七秀如此出擊,可謂鋪天卷地,無懈可擊。天地之間,寒風呼呼刮來,但此刻這番打鬥,卻不知要比這寒風凜冽多少倍了。
弓未冷後背一縮,緊緊貼在一棵大柱子之上。陡然間,左右上下,明晃晃全是人影。但聽得「蓬蓬蓬」地幾聲響過,弓未冷背靠大柱子訇然倒塌,淮陰七秀之中,倒有五人發出的力量打在大柱子之上。
諸赫林打在他腰間,何少陵卻點在他下顎。如此凝立片刻,弓未冷忽而大喝一聲,將何少陵彈出兩步,畢竟經受不住如此力道,身子一斜,不由自主地飛回樓中。
身體還未著地,驀地里全身發涼,諸赫林又使了一招「如影隨形」,拳風緊緊,籠蓋四面,鋪卷而來。萬發於即倒之間,弓未冷只得後退沉體,掌緣推出,硬生生接了一拳。
拳掌相交,兩人登時如淵停岳滯,腳下震動不絕於耳,忽然樓板咔咔一震,兩人腳下分別裂出一條縫來,分別延伸到兩人身後牆角。
此次比拼,卻又與之前六人比拼不同。淮陰六秀早已施展輕功,飛上樓來,環伺在側。
突然弓未冷身體發顫,抖了一下。諸赫林大喜,只覺得他手掌愈來愈冷,懨懨的就要下垂。身體又顫抖了五下。
突然他骨骼噼里啪啦一陣響動,諸赫林暴喝一聲,與他相交手掌真力提到十成,弓未冷臉色發白,退了一步,隨即又退了一步。諸赫林趁勢疾上,拳頭上勁道如同千層之浪,一層一層地壓將過去。
弓未冷連退了八步,後身一實,已然靠在窗上。諸赫林見他閃無可閃,正要叫喜,忽然拳頭處軟綿綿的,似乎打在一團棉花處。他尚沒回過神來,只覺拳頭處力道外泄,竟然用不出半分力氣。
這下只怕是魂飛九霄,神遊雲外,大聲叫道:「六移蹈海功!」
淮陰六秀眼見諸赫林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了內傷。
聽他說什麼「六移蹈海功」,心中登時雪然明了,那六移蹈海功乃是借力打力的無上功夫,分為六招,分別是「移川入海」、「移宮換羽」、「移天易日」、「移樽就教、」「移花接木」、「斗轉星移」這六招,但其中蘊藏著千般變化,層出不窮,令人琢磨不透。
方才弓未冷運功封住小腹以上血液流動,面色登呈慘白,諸赫林這等老江湖,竟然被他引上鉤了,著了他的道兒。
淮陰六秀見他故技重施,七人卻都兩次折在他手裡,不由得怒沖雲外。
何少陵與南劍飛厲聲喝道:「弓老賊,看招!」六人都是雙雙搶出,護住大哥諸赫林。哪知一觸及大哥身子,陡然如火灼傷,喘不過一口氣來。
何少陵等人都詫異萬分:「這是大哥的『火雲渡』啊,怎麼這老賊也會?」
突然都是醒悟,卻不都是冷汗涔涔?「……啊喲,是了,全是六移蹈海功在作祟!」
方一明白,已然遲了,只覺全身是泰上壓頂,力逾千斤,體力透支得厲害,喉嚨一甜,七口鮮血幾乎是同時狂噴而出,樓中登時一陣血雨紛飛,七人都作不能自已,紛紛砸向牆角。
弓未冷大獲全勝,放聲長嘯。突然之間,銀光乍動,飛向弓未冷後背。
弓未冷正自沾沾自喜,哪裡料及變故倉促而生?只感背心「大椎穴」上一痛,頓時經脈紊亂,勁道鑽入肺腑,噴了一口鮮血,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身來。
諸赫林等人看清突襲之人面目,卻不得大吃一驚,紛紛叫道:「七弟!」
那人正是曲凌。他受傷最輕,砸在牆角之時,眼見弓未冷洋洋得意,疏於防備,猝然發難,手中大斧子奮力擊向弓未冷大椎穴。
他既已受傷,弓未冷修為又深,他斧尾驟然擊中弓未冷,力道反將他彈了回來,砸在唐虞川腳旁,軟癱在地,一動不動,此舉一下,他受傷卻變成了諸人中最為深重的了。
除淮陰七秀中的曲凌曲老七生死未卜之外,受傷七人盡然盤膝坐下,運功療傷。天地之間又恢復到一片死寂,頃刻之間,連風吹草動都能細細地聽聞得到。
過了盞茶功夫,弓未冷伸掌在樓板上拍了三下。掌音未落,樓梯之上突然腳步聲響動,樓下那十二個轎夫突然走上樓來。
淮陰七秀心頭一涼,不禁想道:「未及料到淮陰七秀今日是要斃命於此了。」都是耷拉腦子,滿臉喪氣,低頭待死。
突然樓中劍氣霍然,東首劍光閃出,黑影閃動,一人嬌叱道:「退回去!」
急刺上樓十二人,一名白衣轎夫應聲而倒。另一名轎夫撲向六人所坐之處,正要施下殺手,驀地背心一涼,頓時委頓在地,立時斃命。
原來那些轎夫輕身功夫獨步武林,手上功夫確是稀鬆平常得很。玉蝶樓中處身甚是隘窄,輕身功夫無法施展,餘下十人一哄而上,撲向黑衣人。
黑衣人手中長劍嚯嚯刺削,不消片刻,餘下十人給她劍鋒一帶,東倒西歪,亂成一團。死的死,傷的傷,或被點中周身要穴,盡皆撲地一個狗啃屎的姿勢,杳無聲息。
何少陵斜眼一瞥,那黑影仗劍招數,行雲流水,不禁喜出望外,提了一口真氣,說道:「姑娘,請你做一件公義之事,過去殺了那老賊吧!」
說到這裡,真氣不純,接不下去。黑影嘴角含著一抹笑意,不經思索,盈盈道:「好!」提劍朝弓未冷走去。
弓未冷身受內傷,動彈不得,黑衣人劍術精湛,眼見那黑影離自己越來越近,好生焦急,只是冷冷地道:「姑娘,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必自作冤孽?」
那黑影轉頭望了望淮陰七秀,悠悠道:「弓先生確然與我毫無仇怨,不過這幾位前輩與我有恩,那是錯不了的。」
弓未冷滿眼質疑,似有詢問之意。
何少陵萬萬也沒想到那黑衣少女一口答應,正忡怔剎那,黑衣少女突然發話,不疾不徐地道:「先父姓凌,名諱上震下天。」語音之中,竟大有泫然欲泣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