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章 與誰悲苦與誰歡(一)
如此心緒不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似乎短暫如一天,又似乎過了一萬年。
迷迷糊糊之中,魚幸又感覺自己胸口辣辣地疼痛起來。耳旁猶如蜜蜂鵲巢,嗡嗡地從來沒曾停息過。
又不知過了多久,魚幸只覺身子寒冷無比,雙目聳動,懨懨睜開眼來。只見入目一片茫然,甚是刺眼,但覺得力不從心,他雙目洋洋低垂,情不自禁又閉上了眼睛。
待他再次睜開眼睛之時,突然有一個細微的啜泣聲隱隱約約傳入他的耳中。
他竭力睜目看去,天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他忍住胸口疼痛,深深吸了一大口寒氣,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此番模模糊糊,但見處身處黑沉沉地,他首先浮上心頭的便是:「難道我已經死了?已經被小鬼捉到地獄來了?」
待了一會,才感知自己處身處柔軟,似乎躺在什麼東西之上。除了胸口疼痛之外,四肢百骸軟麻,似乎已不是自己的身體。
四面星星點點地漏出縷縷光線,尤為顯眼,似是在一處屋子之中。他努力抬了抬手臂,忽然發覺手腕處清清楚楚地浮現出半個人頭影子。
魚幸大吃一驚,順著影子看去,見一個黑衣人背著他坐在不遠處。那人影長發及腰,的確為一個女子。
魚幸越覺得背影熟悉,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望去,那人雙肩聳動,剛才迷糊之中的啜泣聲音,多半是她發出。魚幸心中想道:「咦,她哭什麼?」
那黑衣女子耳目聰明,聞得身後窸窣響動一下,身子動了一下,回過頭來,道:「魚公子,你醒啦?」
弱弱的天光之下,一張俏臉上晶瑩淚珠未乾,猶如梨花帶雨,卻是凌蘇雪。
魚幸見她如花似玉,美艷不可方物,心中不免生了憐昔之意。
欲待開口問她緣何哭泣,終究覺的不妥,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岔開口道:「……哦……是你救了我?」他雖解了凌蘇雪的穴道,又為她擋了弓未冷排來一掌,以致力道不濟,險些喪命,卻不知曉她的名字。
凌蘇雪天生聰慧,見他推推塞塞,已明白他的意思,莞爾一笑道:「是呀,哦,我叫凌蘇雪,凌是凌波的凌,蘇是萬物復甦的蘇,雪是冬雪的雪。你也可以叫我凌九姑娘,不知為何,他人稱我凌姑娘,我總是不喜歡,別人叫喚我凌九姑娘,那才耳順。」
她一口氣說完,說到這裡,才覺得自己多說了話,臉上湧現少女的羞澀,一閃即過。
魚幸見她似芙蓉初綻,桃花含笑,心中一動,應了一聲,手拐撐著身後,觸手處碰及一紮穀草,原來自己是躺在一堆穀草上。他想要爬將起來。
哪知只動了一下,一陣鑽心之痛湧上全身,只弄得他牙關緊咬,虛汗汩落。
凌蘇雪忙站起身來,在她肩上輕輕一按,柔聲道:「別動,你受了那姓弓的老賊一掌,胸口斷了三根骨頭,天氣寒冷,你受傷處又不能上夾板,我只得先塗『化骨膏』將你傷口處骨頭化軟,再給你塗了『續骨膏』藥物,現在千萬不可動彈。」
四目相接,兩人都覺臉上一陣臊紅。
魚幸復又躺回谷堆,就此不動,不知怎麼,心中總覺得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他不敢往下續想,眼光瞥向別處,道:「凌九姑娘,多謝你救了我。」
凌蘇雪柔柔地道:「沒什麼,你在樓中救過我,我這時救你,也算得恩恩相報,互不虧欠。」
魚幸見她長長睫毛之上淚花點點,說道:「你救了我,我向你說一句謝謝,總是應該的。」
呆了一會,念及師父,兩隻眼睛左顧右盼,見落身的確實是在一座破廟之中,廟中除凌蘇雪和他之外,別無他人,不由得脫口而出:「我師父呢?凌九姑娘,你有見到他老人家么?」
凌蘇雪退後兩步,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道:「不知道啊。」
魚幸大急,劇烈咳嗽起來,說道:「我……我……你……怎麼不知道?」凌蘇雪微慍,說道:「我怎麼知道?」
魚幸臉上如火灼燒,暗自譴自己過於無禮,但心中對師父過於掛懷,只得道:「凌九姑娘,適才無禮,切莫掛懷。」
凌蘇雪哼了一聲,別過頭去。魚幸忍之不住,厚著臉皮問道:「我在樓中暈了過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盼凌九姑娘告知。」
凌蘇雪呆了片刻,才回過臉來,道:「當時你被弓未冷一掌排中胸口,蓬然向我飛來。其時我穴道已解,只是你們斗得正狠,並未發覺罷了,南……你師父見你一動不動,以為你已歸……已被那弓老賊打死了,大怒之下,顧不得爽約了,和弓老賊纏鬥在一起……」
她生性記恨,弓未冷對她用了「純陰真氣」,她懷恨在心,是故一直說他是「老賊」。
魚幸忙問道:「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凌蘇雪緩了一口氣,續道:「我見他們兩個斗得天昏地暗,只怕你師父打鬥不贏,我給那姓弓的老賊發現,就要遭殃了。由是就準備乘機逃走,可是見你半死不活地躺在我腳下,心想你良心不壞,順便拾起地上的泣劍,抱著你逃走了。當時他們兩人斗得難分難捨,正是緊要關頭,並未發覺,後來……我當時只顧著救你,後來我便不知道啦。」
魚幸道:「呸呸呸,我師父武功厲害得很,雖然受了……受了傷,那弓……弓未冷也不是他的對手。哪裡有打不贏之理?」
他情緒這般激動,牽動胸口傷處,忍不住哼了出來。
凌蘇雪心中暗自歡喜:「你這小子,好生無禮,痛死了你,那才叫好呢!」
忽又覺得不妥,心想他是負傷之人,臉上便便褪去了怒色,從地上拾起一件東西,在手中晃了晃,道:「喏,這就是那柄泣劍。」
魚幸沉吟片刻,他自小鮮與外界聯繫,也很少與人談話交流,因此生性恬然淡泊,覺得人世之中的虛虛實實,夢境也好,現實也罷,盡數為虛妄,毫沒有掛在心間。
眼見凌蘇雪拿了泣劍,眉開眼笑,心中隱隱惡煩。只說一句:「我常聽師父說,江湖之中有人愛兵刃重過自己性命,你拿來這吹毛斷髮的兵器,須得好生保管,別讓別人奪了去才是。」
話語一畢,把頭撇開,懨懨無采。
凌蘇雪哼了一聲,也不發怒,見他半晌不語,道他已無力,微笑著問道:「魚公子,你餓么?」
魚幸經她一提醒,驀覺腹中空空,什麼也沒有,肚子咕呱咕呱叫了起來。
凌蘇雪道:「你已經昏了三天兩夜了,肯定是餓得發慌,四肢乏力……」魚幸聽了「三天兩夜」四字,大大吃了一驚,未曾料到已經昏過去這麼久。
「你暫且捱上一捱,我出去給你找一些吃的吧。」不待魚幸發話,提著「泣劍」,向破廟的殿門走去。一股陰風吹來,侵入肌體,寒冷得令人打顫。
魚幸禁不住提醒她一聲:「凌九姑娘,謝謝你了。外面天寒地凍,你小心則個!」凌蘇雪回過頭來,對他莞爾一笑。
魚幸突然想起一件事,開口道:「凌姑娘,且等一等。」凌蘇雪問道:「什麼?」
魚幸道:「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么?」凌蘇雪道:「什麼忙?你說吧。」
魚幸道:「就不知此地離『玉蝶樓』有多遠。」凌蘇雪疑道:「不遠啊,這破廟在許家集西北處,隔玉蝶樓約摸十五六里路途。」
魚幸:「十五六里,那還不遠么?但我心中太過挂念師父,只得央她去看看了。」便道:「凌九姑娘,那就勞煩去玉蝶樓中看一看,后況究竟如何,我心中掛著師父安危,總覺得不妥。」
凌蘇雪見他雖受重傷,仍然如此挂念師父,眼角流露的儘是誠摯神色,想來他師徒情深,終不忍拂他之意,說道:「好吧,我且順道去看看。」
言罷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魚幸見她背影婀娜,漸行漸遠,心頭不由得呆了一陣。
過了半晌,方回神過來,收住心臆,查看四周環境。這座破廟無甚陳設,四周漏洞百出,從外面射進昏暗的光線來。
地上凌亂不堪,廟中香火早斷了,也不知已經有多少年無人履足了。處身向右十來步是廟的東室,一張大石子香桌,長有一丈,高足四尺,頗為宏偉,香桌之上,凜然立著一座石塑神像,像上之人白髯齊胸,臉上皺紋深入半寸,縱橫交錯,甚是嚇人。
神像下神龕破了一半,香盒也不知道被何人扔在何處。神像四周斑駁紊凌,哪裡有一個供奉的模樣?倒是像兵火過後,留下的斷壁殘垣處。
他定了定神,見那神像胸口坍了一大塊,一隻手臂已斷,斷處陳泥猶新,想是不久前被刀劍之類斬了下來的。
再看一會,忽然吃驚:「咦,那是什麼?」大石子香桌正對魚幸處,鐫刻著數行用紅漆染上去的字。天光昏沉,隱隱約約的很是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