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章 劍紛繁(一)
凌蘇雪追趕唐虞川,沿途以泣劍留下了記號。
魚幸奔下小山坡,只見左側一棵柏樹樹身之上划著淺淺的一縷劍痕,指著西北,看來她是往西北保定府方向而行。
雨霽天晴,朝陽初升,霞光萬丈,高山頂峰上掛著一輪彩虹,尚有積雪未融,天氣比平常冷了數倍了。
魚幸心中想道:「小時候背詩經。有一句說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師父常說,天上出了彩虹,那是不吉祥的。」總覺得耿耿於懷,縈繞不去:「我死了妹子,那自然是不吉祥的了。」
他哪裡知道。古人所說的乃是天上現了彩虹,陰陽不和,婚姻錯亂,因而將它視作淫邪之氣。
劉熙云:「淫風流行,男美於女,女美於男,互相奔隨之時,則此氣盛。」正是如此。
魚幸將其錯解,只覺彩虹出現,乃是應證了齊倩之死。又想:「她在臨死之前,認我為大哥,原來是要找一個可靠之人把她的鴛鴦吊墜交在她師哥唐虞川的手中。可她利用了我,我為什麼對她毫無怨恨?」
那個「她」,自是臨死時叫他一聲「大哥」的齊倩了。
想到這裡,又摸出自己的鳳凰吊墜出來與齊倩的鴛鴦吊墜一一比對,看了數下,一陣難受之感湧上心頭,悵然若失。他心煩意亂,將兩件物事收回懷中。
林間霧氣繚繞,小路之上泥濘不堪,但魚幸自小和師父南川尋修習武功,這如何難得住他?長嘯一聲,縱身在林間奔騰穿梭。
奔出林外,便即是滄州與保定的交趾處。他努力壓住心中的念想,辨准方位,提氣疾奔。
如此神情恍惚,午時初過一刻,已已奔過河間,到保定府蠡州城。
蠡州是古來大州,唐武德五年更名為蠡州,宋代延續其稱,直至今日。
魚幸心道:「我聽聞漢代公主丹珠曾死於此地,故而此處有個聞名的地方叫作丹珠墓。若不是趕路匆忙,加之心情抑鬱,倒要好生遊玩遊玩才是。」
到了一處鎮上,只見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胡漢混雜,熙熙攘攘,大是繁華。
想是春日來臨,萬物復甦,正是打外出遊好日子。來來往往的人或是談笑風生,交頭接耳,或是勾肩搭背,吆喝買賣,反倒是忘了朝代更替了。
魚幸想到齊倩之死,難以開朗,只是心下嘆道:「宋氏江山淪陷,換了元人當權,不知是好呢,還是不好?」若是說好,異類當道,終覺不妥;可若是說不好,眼看鎮中安定,人煙稠密,確是好事。然而無論社會興亡,必將引起社會板蕩,苦的可就是老百姓了。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竟然分不出好呢,還是不好。
轉過一條巷子,一塊青磚之上划著劍痕,直指前方。他正朝前走了數步,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悠揚但凄苦的聲音:
「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之中夾著著古琴的聲音,人聲凄凄慘慘,琴聲婉轉清揚。魚幸張目望去,見是一個老者,鬍鬚花白,污衣垢面,額上皺紋縱起,油光閃閃,乍一看有六十來歲年紀,可細細一看,也不過五十歲上下,只是他邋遢骯髒,不事邊幅,兼之久未打扮,反倒誤認了年紀。
他坐在地上,手鋪七弦古琴,那張琴卻比尋常小了許多。
令人吃驚詫異的是,他手中的那張古琴一半是鍍銀,一半鍍金,蔚為大觀,頗為引人注目。
魚幸暗自納罕:「這老頭如此邋遢,可這張古琴卻是個價值連城的好寶貝!」
那邋遢老者甫然唱訖,琴聲戛然而止。隨即又撥動琴弦,高聲唱道: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唱聲方落,古琴一揚,插回背里,瞧不出他年紀一大把,身手卻是敏捷得很。
魚幸見他兩隻眼睛凸出,雖許久未打湯洗臉,仍是精神飽滿,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又聽他先唱辛稼軒的詞,再唱韋莊的詩,皆是抒發親人國破家亡之苦,歷史興衰之悲,不禁想起齊倩等人之死,心裡暗暗稱奇,料想他並非等閑之人,不由得停住腳步觀望。
街上眾人聽他唱的低沉,大都頓住腳步,朝這邊看來。那老者右手忽悠一轉,手中登時多了一個木碟,破了一小半,餘下的那一大半缺了個口。
他中指伸出,托在木盤中心,將它滴溜溜轉動起來,一邊道:「在家靠父母,出門賴朋友,若得數貫錢,且去換杯酒。」方一唱畢,手中木盤就此打住,落在身前。
眾人沒料到他是討錢的,哄然一下散了許多。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上一步,胖嘟嘟的小手攤開,手中約有四五錢銀子,說道:「老伯伯,我把我的給你,你要不要?」
她問得天真爛漫,那老者也不禁莞爾,道:「老漢落魄,幸得垂憐,那自然是要的。」
那小女孩道:「這是我媽媽給我的,那我就把它送給你啦。我看你在這待了好幾天了,肯定是餓了,街西張叔叔家的包子可好吃了,你去買幾個吃了,再回來唱歌吧,你唱歌可好聽了。」
奮力一揚,卻是力道不足,沒落在盤子里。
魚幸見這小女孩心地善良,心想:「世態炎涼,人心哪裡能如這小女孩一樣?他父母給他的一些碎銀子,她卻拿來饋贈他人,如此急人所難之舉,頗有英雄風範。」
他本想也贈與那老者些許銀子,一掏腰包,空空如也,卻什麼也沒有。他初出江湖,哪裡來的錢?
那老者面露微笑,說道:「多謝小友了!你既然說我唱歌好聽,我再給你唱上一首如何?」
那小女孩拍掌叫道:「好呀,好呀!」
那老者從背上取下古琴,鋪在懷中,清了清喉嚨,放聲唱道: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此番琴聲與歌聲之中大有歡樂之意,顯是為了答謝那小女孩的饋贈之情。那小女孩一邊鼓掌,北方天寒,小臉蛋兒上紅紅的。
唱者起興,聽者入迷。
忽聽得腳步踏踏,有人朝這裡走來。眾人不以為意,驀地里身後似打了一個晴天霹靂:「哪裡來的小雜種,敢與這老傢伙施捨?」
話聲沒落,隨即便有一隻蒲扇般的大手從後面一下伸了出來,如老鷹揪小雞,將那小女孩一把抓起,往外便扔。
魚幸聽來人聲大如牛,心中暗暗防備,但卻沒料到他舉止如此魯莽,正要出言喝止,已然不及,忙不迭使出一招「乳燕投林」,斜地射出,伸手將那小女孩托在手中。
突地覺得不妥,張目看去,卻見那小女孩嘴角殷紅一片,身子軟垂,這下只嚇得他一跳,義憤填膺,原來那惡漢作動之間,暗中施重手將她打死了!
那撫琴老者置若罔聞,猶自唱道:「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音未落,扔小女孩出去的那漢子一拳已迎面撲來。老者臀部一動,整個往後移開了尺許,那惡漢子這一拳登時打得落空。
惡漢得勢不饒人,縱步疾上,又是一記拳頭朝那老者面門打到。
那撫琴老者身子一低,讓開他身子,從右邊反竄出來,順勢揮琴尾砸在那惡漢腋下。那惡漢子這一拳去得快了,冷不防腳下把方才那小女孩擲出的碎銀子踩個正著,一個踉蹌,狠狠砸向牆上,直砸得他頭暈眼花,痛得他呲牙咧嘴,回頭罵道:「老賤狗儒生!」
那老者不怒反喜,「嘻嘻」笑道:「賤狗便又如何?還不是打得你這惡狗滿地找牙!」
要知蒙古人得了天下之後,把普天之下的人分為四等,蒙古人最為高貴,地位尊崇,色目人次之,而漢人與南人(即南宋臣子)的地位低下,最受凌辱。
此外,尚且有「人分九等」之說:一曰官、二曰吏、三曰僧、四曰道、五曰醫、六曰工、七曰匠、八曰娼、九曰儒、十曰丐,把儒生排在丐前娼后,其地位不言而喻。是故那惡漢罵他為「賤狗儒生」,他卻絲毫不生氣。
魚幸忍無可忍,將那小女孩輕輕放在地上,身形一動,如魑魅陡地竄出,一把抓起那惡漢子后心,提將起來,正要扔出去,驀地里身後戾氣大作,人群中有人「啊」地驚叫出來。
那撫琴老者失聲叫道:「啊,鐵砂掌!」魚幸只聞得一陣燒焦的味道從身後湧來,已知是有人從後面偷襲,他惱那惡漢出手太過毒辣,心中忿恚無比,全身勁道運至兩隻手上,腦後如同生了眼睛,回手一掌,不偏不倚,與偷襲那人對了一掌。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一揮,已將那惡漢擲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