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章 長恨應無綿(六)
眼見齊倩性命危在旦夕,他也無心去揣測,只想:「天底下雖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但吊墜乃是人雕刻的,兩個有相同之處,又有什麼稀奇?」
思忖之間,只聽齊倩綿綿道:「哥哥……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好……」魚幸道:「什麼事,你說,且莫說是一件,十件,一百件也一併應允了!」
齊倩將那隻鴛鴦吊墜放在他手中,用盡體中力氣,緊緊捏住,說道:「你把這個交給……交給他……以後他行走江湖……哥哥你得……得幫我照顧他……護他周全……」
魚幸心中一沉:「他?她說的是她的師哥唐虞川!她認我為哥哥,原來是為了這個道理!」想到這裡,不由得仰天長嘯一聲,嘯聲中盡然有一股前所未有,且說不出的感覺。
迷迷糊糊之中,魚幸突然輪廓模糊,齊倩再眨眼之間,抱著他的這個男子已變成了師哥唐虞川。
只見他眉開眼笑地問道:「師妹,你沒事吧?」齊倩忙道:「我沒事……我沒事……師哥,只要你安然無事,我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我也覺得開心快樂……」
魚幸聽得她喃喃自語說什麼「我沒事」、「師哥」之類,又是耿耿於懷,心間愈加冷剛才念頭反覆出現在腦子裡:「原來她叫我大哥,是有目的而來……」
心中一硬,暗道:「這姓唐的犯上作亂,我如何能答允?」轉目瞥了齊倩一眼,她已氣若遊絲,終究狠不下心。
只聽齊倩續道:「師哥……你知道么……咱們從小孤苦伶仃……得蒙師父錯愛……抗力元韃子之際……仍極力教養我們兩個……須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師父祖籍大都,陶伯伯……說了……四月十三在……在大都給他……他老人家祭祀……屆時……你就算……也必須去……」
魚幸心裡「咯噔」響了數下,門外漫天大雨聲音已充耳不聞,只聽得齊倩又道:「師哥……咱們從小長大……便是青梅竹馬……我說怨你……不理你……那都是氣話……你不介意吧……其實在我心中……這輩子……已跟定你啦……」
說到這裡,又岔口道:「我……我方才……認了一位大哥……我和他雖然素不相識……可總覺得他是好人……我囑託他把鴛鴦吊墜給你……他必定會給你的……你見到吊墜……就知我心啦……」
魚幸心頭沉沉的甚是難堪:「難道這吊墜,竟是她師兄妹二人的玩偶?亦或是定情信物?」
驀然心頭百轉千結,隨即一橫:「她既然認定我為她哥哥,至少那一剎那,乃是真心的。她是我妹妹,她就要死了,我答應她難道不成么?」雖然心裡不是滋味,將吊墜收入懷內。
「在此刻你能在我……在我身邊……我已經心滿意足啦……」魚幸聽到這裡,兩眼不禁濕了,黯然想道:「她即刻也將死了,也幻想著他師哥能在他身邊……」
「……我不喜歡你終日奔波……只想與你靜靜的做一對……一對凡夫俗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日升日落……只是師父說……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我才不敢表露心跡……我知道你殺了陶伯伯……純屬無心……陶伯伯是好人……那日……他在朝我呼喚……我覺得我好睏……就這般躺著……」
說到這裡,已是神智低迷,漸漸語無倫次,聲音越來越低。
魚幸大吃一驚,忙道:「好妹子,好妹子!」
齊倩一下回過神來,對他嫣然一笑,斷斷續續地道:「哥哥,你的好妹子……尚有……尚有一件事懇求……求與你。」魚幸道:「你說,你說!」
齊倩眸子迷茫,又道:「你告訴……告訴他……歷盡千辛萬苦,也要……也要將文逸……文公子從韃子手中救出來……繼承師父遺志……趕打韃子……雖任重而道遠……猶不可措……你應允我么?」
魚幸兩眼噙淚,泫然欲滴,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師哥若不成,我就算盡了性命,也要救那個什麼文公子出來!」
掌心力道催得更緊,道:「你且住口,我帶你去集市之上,尋一個大夫救治你。」
滄州民風素來喜好習武,因而固來醫術高明者為數極多,可萬普這刀奮盡其烈,其中希望,微渺萬一。魚幸說來,是為寬她之心。說著便將要將她抱將起來。
齊倩無力地拉了拉他肩,旋即垂下,說道:「無用了,就算是……找到金銀先生……也無回天之力啦……待我死了,你……便將我和陶伯伯……陶伯伯葬在此地……他……他冤死……」
之前陶左謙給她說的「金銀先生」,居然浮上心頭。
魚幸跪倒在地,心中凜然:「難道這就是古人說的迴光返照么?」不敢再往下去想,連連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會死的,傻妹子,你勿要亂想,我聽聞醫者高明之人,但教一息尚存,猶能活命,你不信大哥么?」
齊倩兩顆眼珠子輪動一下,隨即黯淡無光,秀眉顰蹙:「多謝你了……哥哥……」
兩行清淚傍著她清秀的臉龐滑落,她忽然露出微微一笑,就此聽不見聲音。
廟外大雨無休無止,已積成山水,叮咚叮咚地流向山下去。轟隆隆一個大雷滾下雲端,破廟東首的小山峰上一株青松忽刺刺地自中而斷,砸入山峰之下。咔嚓咔嚓之響,儘是松枝折斷的聲音,久久不絕。
魚幸往臉上一抹,濕漉漉的,不知何時,廟外大雨潑進幾滴,落在他臉上,一時嘩嘩而下,不知是雨,還是淚。
而就在這個廟中,那一個女子,在她死去之時,心中猶然掛記著她的師哥,即便唐虞川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她也將他深深惦念在心底,一併帶著去了她靈魂的歸所。
魚幸伸袖口抹了抹臉,定睛再睨齊倩,只見此時的她面容安詳,兩眼緊閉,嘴角含著一絲笑意,如同凌晨海棠綻放,而她臉龐之上的淚痕,正如同芙蓉泣露,雨打香蘭。
此刻即便是雷聲弄得天翻地覆,她也聽之不見了。
魚幸將她抱在懷中,良久良久,只覺她身子越來越冷,想要將她放下,卻又不忍。
實則是於他心中,不知怎麼,已把齊倩視為極為親近之人,此刻心中猶如大石壓著,重逾千斤,失落之感遍布全身。
時至三更,雨勢漸收,魚幸仍是不動,雙目凝然。復過兩更,天色微明,大雨過後,濕氣甚重,魚幸打了個機靈,忽而想到齊倩臨死之前「將我與陶伯伯葬在此地」的話語,心中一凜,抱著她的屍身站起身來。
雨不知何時止住了,天地相接處泛起魚肚白,破廟縫中透入幾縷晨光,初霧沉沉,地上泛著白霧。
魚幸環顧四周,陸放翁神像凜凜,實想將齊倩與陶左謙葬在此處,最是妥當不過。
他當先抱著齊倩身子奔上東首那座小山峰,循著山峰東面而下,尋一處向日背水的山坳,只見春日輪迴,生機盎然,當下將她屍首輕輕置在初生的綠草之上,又去廟中抱陶左謙屍體。
他陡一靠近陶左謙身子,卻嚇了一跳,陶左謙雖已死去多時,可怒目圓睜,猶自未閉,顯是唐虞川一刀刺入他體中,他萬沒料到,竟死不瞑目!
魚幸輕手伸出,在他滄桑的臉頰上一抹,為他合上眼睛,正要將他抱起,回眸處,只見萬普的屍體早已僵硬,蜷縮在西面角落裡。
魚幸心裡氣不打一處來:「這姓萬的狗韃子心狠手辣,陶前輩之死,是他一手造成,真是天網恢恢,報應不爽,活該讓他拋屍荒野。」
隨即心中又想:「但他已喪命,我輩怎可如此待一個死人?」心下忐忑,終究狠不下心,奔上前去。將他提起,左右腋下各夾一個抱至山坳處。
他將三具屍體放置一塊,又折回廟中,在神龕左側下方找到一個斷了的槍頭,大概是年月遠久,鐵鏽已斑斑。
他也無心好奇此處為何有槍頭,再找了三塊木板,回到三具屍體處,在斜伸進去的地方刨了兩個深坑,把陶左謙與齊倩分別放在右邊與左邊的坑裡,將挖出之泥覆在他二人身體之上。
待得以泥土蓋齊倩之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口發慌,似魂魄散去了一般。
他忪怔片刻,取過兩塊木板,伸出右手中指,運起內勁,在一塊上書「武林英豪陶左謙之墓」,指頭至,木屑紛紛滾落。
另一塊卻不知如何,沉吟了半晌,又硬著心子,提手寫道:「柳大俠愛徒齊倩之墓」。下方亦不落款名,將兩塊暮牌插在墳前。
抬頭尤見萬普屍體,心想:「這姓萬的良心恁地使壞,是萬不能讓他玷污了我妹子與陶前輩的身子的。」
在另一端擇了一塊地,挖了個坑草草將他葬了,把最後一塊木板書上「萬普之墓」,插在他墳前。
回想先前三人,一個是心懷國家大事的老英雄,一個是年方妙齡的少女,而另一個卻是作惡不斷的惡韃子,之前互相為敵,此時卻安然躺在此處,不勝感慨唏噓。
望著萬普的墳墓道:「姓萬的,你身前是韃子,定是兇殘成性,幹了不少壞事,與虺蜮一般無異。但你此時能與老英雄和我妹子葬在一處,又有陸老將軍神廟為你鎮著,你也該知足了,下輩子做一個好人吧!」
如此折騰了許久,天光大亮,朝陽從東邊緩緩升將起來。
眼看著平地無端多了三座新冢,心道:「日新月異,又是一天,可在這個世界上,卻又有許多人不能再看下一日的日出了。」這一夜過去,他心裡似乎有所思索,明白了不少世人之理。
復捧兩把新泥,撒在齊倩墳塋上,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從懷中掏出那個鴛鴦吊墜,迎天看了數下,說道:「好妹子,你叫我把這吊墜給你師哥,我務必做到,囑託我告訴他的話,我也告知。可是我只待找到師父之後,便從山林,你囑大哥我護他周全,我既無能力,也辦之不到,只是日後遇到他,不與他為難便是了,只盼他就此回心轉意,做個好人,其他的未能顧全,你恕罪則個。四月十三,無論我尋到師父與否,身在何方,也必當去大都參與你師父祭祀大禮。」
走到空地,找一處積水小灘,脫下外面長衫,以清水將血跡全然洗滌乾淨,運功蒸干,穿在身上。
這才站起身來,把這鴛鴦吊墜揣在懷中,索性將心一橫,抬足奔上山坡,再也不回望一眼,口中默默念道:
「……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賓士,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他自小讀得滾瓜爛熟,這下情不自禁念了出來。而心中感覺舒服了許多。
一邊大踏步朝著唐虞川與凌蘇雪奔走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