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何處梧桐泣劍(四)
當先那人朝那文士道:「黃四弟,去亭中探尋一下道路,咱們三人卻都不知滄州路途呢。」那文士道:「甚好。」都是川西口音。
那中年文士躍鞍下馬,朝陶左謙一抱拳,說道:「仁兄請了,小弟三人初來滄州,風雪迷途,尋不著前去梧桐嶺的道路,請仁兄指點迷津。」
陶左謙微微一笑,道:「好說,好說,風雪忒大,三位不妨進來共避一避,待霜雪小些了,再行趕路,如何?」
那中年文士推辭道:「仁兄好意,小弟心領了,只是我三人有要事在身,不容耽擱,萬望仁兄指點,小弟感激萬分。」
陶左謙一邊與那姓黃的文士對話,雙目一面卻不時注於馬背上二人神色舉止。
他二人談話之間,馬背上那黃面老者突然「咦」的一聲驚呼,向身旁那胖子使個眼色,朝亭中努了努嘴。
那胖子道:「怎的了?」朝亭中瞧來。目光一視輒止,臉上驀然變色,說道:「果然是那東西,真的假不了,不會錯!」
他二人說話極為輕細,若非陶左謙修為極高,耳目聰明,斷然聽之不見。那黃面老者又低聲道:「顧三弟,萬莫胡來,瞧清楚了再說。」一邊高聲說道:「黃四弟,問清楚道路了么?」
陶左謙聽在心中,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既是如此,各位趕馬當心則個。三位自東北角上馳去,約摸走個二十里地,左轉看見三株梧桐樹,就是梧桐嶺了。恕老漢冒昧,卻不知三位去梧桐嶺,所為何事?」
心中卻暗暗納悶:「無劍幫向來在川中一帶行事,這忽而怎麼不遠千里地跑到滄州來了?」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雲橫秦嶺』柳蒼梧柳大俠……」那姓黃的輕揮摺扇一下,橫了胖子一眼,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有勞仁兄了。」
說話之際,也不見他雙足如何動彈,「了」字尚未落口,足不點地,人影已然輕飄飄的落在馬背之上,
陶左謙心底一震,那姓黃的有意賣弄輕功,絕無好意。驀地心中湧出一個「百里無痕」的名頭來。那姓黃的文士向那胖子說道:「顧三哥,走啦。」
那姓顧的胖子欲言又止,訕訕抱了一拳。三人在馬背上俱微一欠身,拱手道:「告辭!」揚鞭策馬,馬蹄雜亂,徑直向東北角上去了。
陶左謙尋思片刻,驀地一擊額頭,說道:「不妙!」齊倩狐疑道:「怎麼了,陶伯伯?」
陶左謙不答,拉著齊倩之手,道:「方才那三人提及你師父名諱,多半是去與他為難的,快走!」
齊倩尚未回過神來,驀然只聽頭頂一人「咯咯」笑了一聲,隨即一個聲音幽幽道:「陶伯伯,休要忙著走啊,你石桌上那柄寶刃,借小侄女我用上一用,好不好?」
聽那聲音嬌滴滴的,是個少女的聲音,料想也不過雙十年華。
陶左謙循聲辨跡,乃是自亭頂發出,心中不由慌了。面上卻毫無表情,朗聲喝道:「不好,下來吧!」聲音剛勁雄渾,直震得亭上雪花簌簌落下。
只聽那聲音又道:「陶伯伯,你不樂意借我寶劍,那便罷了,為何這般粗聲粗氣地嚇我?你那寶劍,可要好生保管,剛才那三個川蠻子,可都是打著它的主意呢。你瞧,他們躡手躡腳的又回來啦!」
陶左謙一怵,一驚那少女既然知道無劍幫三人方才的舉動,顯然已經在亭上多時,自己卻沒有半分察覺;二驚之前那黃面老者和那胖子低聲談論,說什麼「真的假不了」之類,顯是沖桌上泣劍來的。
回過頭來,極目遠眺,卻哪裡有什麼人來?心中暗叫不妙,知曉已中了亭上那人的詭計了。
果真如此,他未及回頭,身後風聲驟緊,夾雜著呼呼朔風,一削瘦人影已疾風驟雨般撲向石桌上的泣劍。齊倩隔那石桌較近,眼見人影撲來,眨眼之間,已到面前,她無暇細想,右手微斜,便去抓那人腰下。
她既是「雲橫秦嶺」柳蒼梧的嫡傳弟子,武功自是不弱。只是她心地善良,若非仇敵,自然不願加害,有傷於那人,故而手上功夫便只用上了一層。
施招之際,已看清了來人模樣。但見那人著一件黑色如漆的長衫,秀髮齊肩,年齡十七八歲,芙面桃腮,長身倩影,容色端麗。饒是齊倩天生麗質,卻也相形見絀。令人費解的是,她左右兩鬢各戴著兩朵雪如柳花的白花,顯是一身素縞打扮。不知是家中死了人,還是別有他因。
齊倩料想那少女年值豆蔻,武功修為尚淺,只需出手制止於她,也就是了。兼之見她俏麗端方,心中已先增了幾分好感。
哪料手掌甫一觸及她腰下,只覺那少女身上油然生出一股力,力道竟是大的出奇,將齊倩右手彈開兩寸。齊倩心下著實吃驚,眼見那少女手指已距石桌只有半尺,驀地里拇指、食指、無名指、小指彎曲,中指平撐,拿向那少女手腕。乃是「雲橫秦嶺」柳蒼梧的成名絕技「雁翎鎖」。
那少女少女盪開齊倩來勢,右手往前一探,就去抓那桌上長劍。她尚未抓到,身後風聲又起。她「嘿嘿」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左手遽然伸長,在空中劃了一道半弧,爪抓齊倩手腕,肘處徑撞她嘴角「地倉」穴。她雖未回眸,這幾下卻使得分離不差,氣勢磅礴,迅捷無比。
齊倩眉目一低,搶后一步,躲過嘴角一擊。驀地手腕一緊,腕骨「咔嚓」一聲劇響,只覺整條手臂疼痛不堪,深入骨髓,險些暈了過去。
那少女道:「這便是什麼雁翎鎖么?功夫膿包得緊,只怕是還未練到家吧!」
她得勢不饒人,手肘一格,嬌叱一聲:「去!」順勢一運勁,遠遠將齊倩擲了出去。
那力道竟是大的出奇,齊倩腕骨既斷,拿椿不住,身子不由自主,跌向西角大木柱子,攔腰擊在木柱之上,只見木屑紛飛,齊倩身子受阻,復跌在雪地之上,她只覺心如刀絞,悶哼一聲,便不再作聲,暈了下去。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如閃電。那少女一招佔先,搶上前去,桌上那柄「泣劍」已實實握在手中。陶左謙見她眨眼之間,猛下殺手,眼見齊倩橫卧雪中,生死未卜,不由得怒懟萬鈞,喝道:「好心狠的女娃娃!」
暴喝聲中,鬚髮戟張,滿腔憤怒,驀然發作出來。一雙肉掌使出十層力氣,去勢洶洶,分襲那少女東南西北四面,登時將她全然裹罩住。
那少女聞他怒吼,不禁心竊駭然,手中「泣劍」奮力一揮,欲消去他剛猛無儔的力道。遽然激力撲面,呼吸陡窒,膽寒萬千,拔步疾退。陶左謙喝道:「哪裡走!」身形晃動,快如追雲逐電,攔在她身前,擋去了她退路。
陶左謙見她無路可退,面色陰沉,問道:「小娃娃,你師父是誰?令尊是何人,何故這般心狠手辣,無故傷人?」
那少女又是「咯咯」一聲清笑,露出兩個淺淺酒窩,柔聲道:「陶伯伯,你是武林前輩,我剛死了爹爹,你又怎麼下得狠手欺負我這個後生晚輩?不怕傳講了出去,他人暗地裡道你的不是么?」
陶左謙面露陰鷙,怒聲道:「我懶得理會你胡言亂語。陶某磊落一生,豈會在乎他人的閑言碎語?快說!你師承何處,這小姑娘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傷她?快說,快說!」說到後來,已是咬牙切齒,聲色俱厲。
他說話之間,掌中暗提真氣,十指如鉤,只要那黑衣少女滋生逃念,便即出手扣住,絕不容她逃走。
那少女仍是不答,手中緊緊攥住「泣劍」,側目望了望雪地兀自昏迷不醒的齊倩,冷聲問道:「陶前輩,我且問你,這人是不是柳蒼梧的弟子?」面色沉重,竟然改口稱陶左謙為「前輩」。
陶左謙道:「不錯,你既認識她,為何還要下如此重手?」
那少女俄然雙目噙淚:「既是如此,那便對了,莫說我震傷了她,就算我殺了她,也算是一命抵一命,怨不得別人!」
陶左謙乾笑兩聲,疑惑道:「她年紀輕輕,難不成與你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少女狠聲道:「她與我怎會有仇?只是我爹爹卻是喪命於她師父的手下!」此言一出,卻猶如半空中打了個晴天霹靂,陶左謙不自禁走上一步,雙目翕合,精光四射,直直逼視那少女雙眸,寒聲問道:「你說什麼?」
「家父便是凌震天!」那少女一字一句地說道。
陶左謙神色凝重,暗自防備。須知九玄門處於滇黔一帶,用毒功夫怪樣百出,教人防不勝防。他與川滇黔一帶幫派毫無交情,此刻一聽,轟然道:「慢著!你爹爹與柳蒼梧柳大俠素無過節,怎會命喪於他手?此中緣由,恐怕糾纏不清,一時也難以辯解。」
那少女退後一步,淡淡地道:「江湖之中,道貌岸然之儕難道便少了么?有人口口聲聲說是為國為民,私底里卻去干齷齪的勾當。陶前輩,家父喉骨斷為十八截,試問當今江湖之中,除了『雲橫秦嶺』柳大俠的成名功夫『雁翎鎖』之外,有誰的鎖打功夫還會如此高明?」她「高明」二字說的極重,語意暗含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