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何處梧桐泣劍(五)
陶左謙聽她譏哂,一時語塞,道:「即便如此,你卻不可貿然傷人。常言道的好,冤各有頭,債自有主,即便你爹爹當若為柳大俠所害,你也不可遷怒與她。我帶她前來,乃是為了見一位故人,辯白柳大俠與你爹爹的此中曲折是非。」
那少女眸子流轉,說道:「如此也好,陶前輩只需將這柄『泣劍』假侄女我一用,我便不再和她為難。待今日過後,自會雙手奉上,斂衽向陶伯伯賠罪。」
說著晃了晃手中長劍:「至於其中是非,也勿須辯解了,淮陰七位前輩已在來的路上,只要去了梧桐嶺,一一對證,就知孰是孰非了。」
陶左謙心底一凜:「淮陰七秀果然要來。」面上道:「你苦心借我寶劍,卻又何用?」那少女哼了一聲:「家父別有死因則已,若當真是柳蒼梧所害,那我只好將他開膛破肚,讓諸位在梧桐嶺的英雄好漢瞧上一瞧,看看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嘗嘗血是鹹的,還是甜的!」說到後來,竟變得陰森森的,著實怖懼。
陶左謙聽她出言不遜,面目冷峻,怫然道:「凌姑娘武功高強,要這廢鐵何用?恕老夫難以從命,你有本事,就來取去!」
手掌霍地一伸,掌影綽綽,迅如奔雷,逕拿她缺盆穴、肩貞穴、神闕等六處大穴。這六式融會貫通,乍如行雲流水,乃是擒拿之中的上乘功夫。他擬以快攻之,致那少女手足無措,棄刃投降,順勢奪下泣劍,救得齊倩。
那少女臨危之際,卻不慌亂,前赴後仰,霎時避開陶左謙這六記拿穴猛攻。但陶左謙掌勢何等凌厲,六招避將下來,直割得她螓面隱隱作疼。
陶左謙連施六記未中,只聽那少女道:「陶伯伯既然都這般說了,那小侄女也只好無禮了!」
陶左謙「嘿嘿」一笑,一招「天吳移川」使出,暗含打鎖擒拿制敵諸般妙處,又拿她右臂上「青靈穴」。殊知天吳乃是海神之名,《山海經·海外東經》中寫道:「朝陽之谷,有神曰天吳,是為水伯。其為獸也,人面八首,八足八尾,皆青黃也」。
陶左謙此招,乃是自中幻化而來,意為海神天吳推動世間山川,橫掃華夏寸土之意。他驟然施出,真如八面八尾,勢不可擋。
那少女閃無可閃,不得左掌下斜,鋌而走險,切向陶左謙手腕。
陶左謙見她手掌支來,喜不自勝,忖道:「逼這女娃娃與我比拼內力,那是再好不過,她功夫再好,武功再怪,焉能敵我四十餘年的功力!」掌心一翻,往她掌心對了上去。
但聽「波」的一聲,兩隻手掌驀然相粘,陶左謙勢氣陡然倍增,勁力源源不斷催動,排山倒海,摧楫傾檣般壓將過去。那少女面色一陣煞白,倏爾轉為一陣赤皂之色,稍閃即逝。
但凡練內家功夫之人,與他人比拼內力之時,若是內力不濟,運功疾抗,臉上便會呈現不同顏色。此刻若對手仍窮追不捨,絕不撤手,那便遭了。
陶左謙知她運功抵抗,若在此刻加緊掌上力道,只需她臉上再轉兩次赤皂之色,內臟必受重傷不可。他原是與眼前這少女素不相識,只是惱她出手太重,言語清傲,是以出手懲治,好令她知難而退。當下大喝一聲:「撒手罷!」勁力一吐,兩掌分離,隨即手掌霍地伸出,也不知如何使招,那少女手中寶劍陡然一松,落在他手中。
那少女查德鬆懈,內勁收之不住,「噔噔噔」退了數步,退出亭外,落在雪地之中,猶自立樁不定,激得雪花腳底一陣紛飛。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吐不出言語來。
陶左謙昂然道:「你走罷!」陶左謙手下饒了她,並出言放她安然離去,已是仁至義盡。按照江湖規矩,她便當立即轉身離去,日後就算不感恩戴德,遇上陶左謙,也將遠遠避開,不可與他為難。
陶左謙不再理會她,將奪下「泣劍」插在腰間,步出亭子,徑直走向齊倩,伸手便欲將她抱起。
孰料那少女高聲叫道:「你莫要碰她!」陶左謙手一縮:「凌姑娘,你罹逢喪父,孤苦伶仃,念在武林一脈,陶某不跟你計較,暫且放你一馬,你還待怎樣?」
語氣與方下相鬥之時相較,已變得霽緩柔和。那少女一動不動,言道:「我叫你老人家不要碰她,乃是為了救她的性命。」
陶左謙滿一頭霧水,滿面疑惑。那少女忽而哈哈大笑:「陶伯伯,你是江湖耆老,武林前輩,那些下三濫的招數是看瞧不起的,但我只不過是一介女流,楚楚女子,不是什麼大英雄。再者家父死的不明不白,小女子救父心切,那些不倫不類的手段,卻是使得出來的。」
陶左謙心中砰地一跳,霎時已明白她的意思,原來方才和她對掌之時,一時疏忽大意,已然著了她的道了。這時經她提及,只覺與她對掌的左臂一陣疼痛襲來,直鑽心底。慌忙之下,提起手掌,直對天空察看,竟發現掌心一個小黑點不住移動,徐徐蔓延。
他脾氣雖是暴戾,但這時生死攸關,知遲得片刻,毒氣便深陷一分,若是毒氣侵入臟腑,那便大大的不妙了。他默默不語,盤腿坐下,提起右臂,從袍子底下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右手拇指之上,隨即在左臂上點了六下,卻是封住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這六處「手太陰肺經」穴位。
他凝神不動,氣沉於淵,暗運真氣,護住心脈,想要將毒素逼將出來。面上如臨深淵,心中卻怒到極點。
那少女眼看陶左謙面如死灰,一言不發,手捂朱唇,又是「咯咯咯」的一陣嬌笑,道:「陶伯伯,晚輩掌上功夫不及你,但這為人不齒的陰毒功夫嘛,卻要比你高明的多了。」
她說話之際,腳下徘徊,遠遠避開。陶左謙雖是中毒,但猶自凜凜生威,她恐他猝然發難,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只需穩住了他,過得一時半刻,毒氣四散,這老傢伙無反抗之力,只有束手就擒了。那時候想奪他寶劍,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心中這般計較,陶左謙如何不曉?但他老於江湖閱歷,心想此刻一隻手臂無法運功,敵強我弱,猝然撲上,不過自取其辱,占不到絲毫好處。
那少女遠遠遊走,正中他下懷:「這小妖女對我如此忌憚,又想奪我寶劍,只需我毒素逼出,斷然教她好生吃些苦頭!」
此時辰時欲過,巳時將臨。天上雪花稀稀疏疏,勢頭漸小,偶爾夾著凜冽朔風,呼呼的將袍子上下吹動。齊倩仍自未醒轉。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只聽陶左謙呼吸忽而清靈,忽而濁重,頭頂冒出陣陣白煙,額上熱汗涔涔,一一滑落在雪地里,已是到了緊急關頭。
那少女忽然「啊喲」一聲大叫,說道:「陶伯伯,忘了告訴你啦,我下的這毒喚作『纏筋碎』,縱然封住穴道,也是無濟於事,除非自斷手臂上的經脈,才能剋制毒素蔓延。再過得一刻鐘頭,毒氣攻入內臟,就算服下解藥,那也活不成啦!陶伯伯,要不你借我寶劍,我給你解藥,咱們做這個公平交易,你覺得如何?」這忽而卻又稱道起伯伯來。
陶左謙運勁半晌,果覺心中更加疼痛的厲害,左臂腫脹酸麻,懨懨下垂,又過了片刻,竟全無知覺。
見少女笑盈盈的,毫無威嚇之意,驀地心底涼透了半截:「我參文星陶左謙橫行一世,難道今日就要斃命於斯么?」那少女見他手臂下垂,心膽變大,靠近了幾步,以商榷之口吻問道:「陶伯伯,好不好?」
陶左謙雙目精光一吐,心下鐵然,道:「這柄寶劍,關係著天下蒼生禍福,柳大俠幾度周旋,便是要取它去救文公子,我若為了個人生死給了你,豈是英雄行徑,那不成了貪生怕死的鼠輩了么?我約了老友,全憑這把寶劍說辭,陶某死則死矣,怎能給你為害柳大俠?」言念既定,驀覺洋洋舒爽。
那少女笑道:「我借了陶伯伯的東西,又不是不還給你?你怎如此小氣量?陶伯伯口中的老友,是『一劍三奇』楚端奇楚老前輩么?你說要帶劍去見他,那倒是不必了。前天遇到小侄女時,他大放厥詞,說小侄女我顛倒是非,冤枉好人,昨夜又在客棧中辱罵我。小女子氣憤不過,已將他帶了啦,這便給你吧!」
兩隻秀臂伸向後背,緩緩地抽出一隻布袋,朝陶左謙擲將過來,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陶左謙門前。
陶左謙頗覺驚奇,以右手掀開布袋一看,陡然天旋地轉,血脈噴張,喉頭一甜,不禁一口紫黑血狂噴而出,撫著那隻布袋,放聲慟哭,已是老淚縱橫。
那少女眼見計成,喜形於色,向腰中一探,驀地手中一實,已握住一對鉤子,朗聲道:「陶伯伯既然執意不肯給我寶劍,那晚輩只好無禮,搶上一搶了!」足下一蹬,繞在側面,四面進招,八方生光,剎那間便如有千百條鉤子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