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何處梧桐泣劍(六)
要知刀、槍、劍、戟、鉞、鉤、鐧、錘、鎲、槊、拐等十八般兵器之中,劍乃百器之君,短兵之祖,刀乃百中之王,近搏寶刃,俱都最難練精,可在江湖之中,最是常用。
若數最難成器的兵刃,卻非鉤拐兩件莫屬,武林之中使用者亦極為罕見。顏師古曾註:「鉤亦兵器也,似劍而曲。」
九玄門之中的鉤法,分屬「玄箏鉤」、「破陽鉤」、「沉鈞鉤」、「離別鉤」四種,每種又分四九三十六打。
四種鉤法之中,「玄箏鉤」最是輕靈,閃動便捷,利於快攻;「破陽鉤」和「沉鈞鉤」剛猛沉儔,利於對付陽剛一路的敵人;
如若與讎敵殊死搏鬥,尤以「離別鉤」為最。「離別鉤」名為離別,實乃是明勝負,定生死的招數,是以不到迫不得已,萬分火急之際,離別鉤絕不可施展出來。
江湖之中但要談及九玄門鉤法,年少的也就罷了,年老的卻無不色變振恐,聞風喪膽。那少女鉤子遞出,人在途中,卻變了十八次招式,直到後來「玄箏鉤」中一式「回鉤刺腰」遞進,徑直鉤陶左謙側腰懸著的泣劍。
老友首級給人用鉤子斫砍了下來,放置在布袋子之中,仍是雙目鼓鼓,死得難以瞑目。陶左謙只覺腦子「嗡嗡」哄響不已,兩行清淚傾盆而出,什麼中毒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只是伸出右掌,將老友雙眼輕輕闔上。
他只顧慟哭,於那少女言語卻未聽聞,更別說她所施展的鉤子了。驀地後背一涼,陶左謙靈台一朗,就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閃躲已是不及。
陶左謙中毒左臂猛一下沉,卻覺整條臂膀竟有千鈞沉重,動彈不得。他立時將後背一讓,卻頓覺腰間涼嗖嗖的,似乎是什麼東西給人奪了過去。
驀然間,身前,腰下濕淋淋的,一一滴落在雪地之上,也不知是奪眶之淚,還是淋淋鮮血。他再也按捺不住,恐慌萬狀,心力交瘁,鋼牙一錯,就此便失去了知覺。
無劍幫三人問清道途,一口氣奔出十來里地。愈是向東北馳去,積雪越厚,山勢越高,雪勢雖是轉小,卻更加寒冷了。
那黃面老者突然勒住韁繩,調轉馬頭跟到那姓黃的文士之後,問道:「黃四弟,你看見剛才那東西了么?」
那姓黃的文士道:「那老者身負功夫,雙目如炬,小弟也是匆匆一瞥,不知真偽。」
那胖子聽到「身負武功」四字,「吁」的一下停下馬來,吃驚道:「那白髯老頭子竟然身有功夫?」
黃面老者道:「顧三弟,難不成你不曉得么?那老頭只著一襲淡青薄袍,兩邊太陽穴高高凸起,顯是內家功夫的好手。單打獨鬥,只怕不在我們三人之下。」
姓顧的胖子略一訝異:「小弟只顧斜瞥那柄東西,竟致未能察覺。大哥,單打獨鬥若無勝算,就不可併肩子上,奪那寶劍么?我護了那柄寶劍二十五年,我一眼就看了出來,決計是錯不了的。」
原來那黃面老者姓呂,名叫呂天沖,是無劍幫中的金劍長老,人稱「乾坤劍」。幫中凡有大小事務,須得他與幫主躬親出面處置;
姓顧的叫作顧玄遺,是幫里的護劍長老,外號「鐵劍羅漢」。幫中一切兵刃,俱都由他掌管;
而中年文士名字雅絕,喚作黃修淵,是無劍幫內的授劍長老,輕身功夫冠絕一方,江湖上有個名號,叫作「百里無痕」。年輕弟子入幫之時,先要由他親自審核,並且還要他定期考究功夫。
無劍幫創於唐中後期,初傳祖師相傳為玄宗時的公孫大娘的嫡傳弟子。公孫大娘當時在瘦西湖畔設立七秀劍坊教授劍術,門下成名有女弟子十三人,時人美譽為「七秀十三釵」。
杜工部《舞劍器行》描述公孫大娘舞劍絕技,對她讚不絕口:「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按:詳情請參照杜甫原文。)
但當時她們的劍術到底有何等高明絕妙,卻沒有人領略過。直至後來安祿山等一干叛逆在漁陽舉兵造反,玄宗倉皇越過咸陽逃往蜀中,世人方才真真切切地見識到。
那時公孫大娘十三名弟子之中,尚餘六名在世,因公孫大娘教導弟子忠君愛國,由是皆環伺在側,護玄宗之駕一路往西南而行。逃至蜀中,荊棘遍野,舉步難行。
方時後有追兵,前無去路,正是燃眉之秋,危急萬分。公孫大娘那六名女弟子見唐玄宗憂心忡忡,愁不解眉,一齊走出帳營,低聲商議對策。
直至深夜人定時分,六位女俠身著夜行衣衫,背負三尺長劍,沖入追兵大營。但見那六人或劈或刺,或點或撩,或挑或或截,六柄長劍靈動如風,輕快敏捷,竟是說不出的瀟洒飄逸,當真是「十步殺一人」。
時至夤夜,敵軍疏於防備,被六人這走馬燈似的一陣亂撞,打的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屍橫遍野。
那一夜激戰,只打得驚天震地,鬼哭狼嚎。此事過後,唐玄宗蜀中之圍化解,打道重返長安。但是自那日之後,公孫大娘的這六名弟子平白無故地從天地間消失,竟然音訊全無。
時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她們雙拳難敵四手,死在了敵陣之中;有人說她們劍術精湛,大破敵軍之後,游跡天涯,相忘江湖。
其實那六名女弟子之中,活下來的只有一人。
她名叫扶劍風,六人之中,數她劍術最好。扶劍風與敵軍一番激戰,已是累得精疲力盡。眼見一道來的師姐妹一一倒在血泊之中,她更無心戀戰,雙手握住劍柄,霍霍掄出,所到之處,衝來一條血路來。敵軍窮追不捨,她一路西逃,逃至一座巍峨險絕大的山之巔,方才甩脫了後面追兵。
她在山中養好傷之後,心灰意懶,決意不再回到長安。由是她改頭換面,在那山中一面修身養性,一面潛心研究劍術。其實公孫大娘的劍術,多半是舞劍,打鬥勁道不足。
扶劍風朝夕鑽研,冥思苦想,十年浮華歲月如流水,眨眼即過,她終於勘破難關,創立出驚世劍法來。
她雖無心於人間冷暖,卻深恐自己十餘年的心血從此失傳,一天夜裡,她悄悄下山,在當地一戶人家偷來一個未斷奶的孩子,殺了他的父母,躬自撫養。
待那孩子三歲起,每日傳授他劍術內功,繼承自己的衣缽。
因她師徒二人劍術精湛,便將那崇峻山嶺命名為「劍山」,即為後來蜀中「大劍山」與「小劍山」。待扶劍風死了之後,她那名弟子創設門派,廣收幫眾弟子,竟在江湖之中獨樹一幟,因與劍術連根同生,便稱喚為無劍幫。
武學中有言:初時人由武駕,客套死板;中期人武各一半;后時人御武,登峰造極,悠然忘矣!
無劍無劍,實乃劍術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上層地步,大有「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境地,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正是武學中凌駕武功的後期地步。
是時大宋已滅亡了七年,正值元世祖忽必烈統治。無劍幫傳至呂天沖等這輩,已歷任了二十七任幫主。無劍幫素來在西南一帶活躍,這次前來河北滄州,卻是為一件尤為重要之事。
「乾坤劍」呂天沖聽顧玄遺說什麼「併肩子齊上」,臉色一沉,他本來生得一張馬臉,臉色蠟黃,這時拉下臉來,猶如豬肝,黃中帶紫,更是難看。
「百里無痕」黃修淵瞥見大哥臉色不對,忙說道:「顧三哥,你怎麼恁地莽撞?無劍幫是何等身份,豈會幹那種倚多欺少的事,若是給人看了傳將出去,我們老臉往哪兒擱?」
「鐵劍羅漢」顧玄遺道:「四弟,那柄『泣劍』是我們幫中之物,對不對?」黃修淵不置可否,道:「這個毋庸置疑。」
顧玄遺道:「那便好了,你說我莽撞,這話卻又從何說起?我當才正要開口詢問,你和大哥為何打斷了我的話?」說著望了望呂天沖一眼。
說話之間,前面道路豁然開朗,依稀顯出一條大道來。大道之上人馬足跡斑斑,深淺不一,穿林而過,倒可辨認得出,盡都是朝北行。
呂天沖在馬臀上一拍,當先提韁躍上,冷聲說道:「三弟,你可別忘了咱們此行所為何事?」
顧玄遺最後躍上大道,道:「咱們前來之事,怎能忘了。只是那柄『泣劍』和幫主及四位幫中長老淵源極深,要想得知四位長老和幫主的下落,從它身上下手尋找端倪,不是省了許多麻煩么?」
呂天沖「嘿嘿」兩聲,道:「幫主四位長老當初是折在泉州的,是落入蒙古人的手中。我聽說『雲橫秦嶺』柳蒼梧大俠捉了一個西域胡人,那是攻打泉州時那個綠眼睛胡人蒲壽庚的兒子,他對四位長老的后況,想必是知道些底細的,咱們若是在路上胡纏,誤了時候,那姓蒲的腦袋瓜子給梧桐嶺上的群豪一刀割了,咱們又去哪裡打探四位長老的訊息?」
頓了一頓,續道:「至於幫主,卻是杳無音訊,此來滄州,想要耽擱日子,四方察尋。」
黃修淵抬頭望了望天空,見大雪已然停了,說道:「巳時已過半,此去梧桐嶺也不過十來里地,咱們快馬加鞭,必定能夠趕上。」
呂顧二人尚未答話,只聽後面馬蹄聲得得響起。三人聽蹄聲來得迅捷如風,齊齊讓在道旁。
低眉瞧時,見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身著青色長衫,雖然極為簡樸,但也潔凈光鮮。他胯下乃是一匹白色坐騎,猶如追風駒一般,只聽「咻」的一聲,那匹白馬已奔出數十步,踏起的些許黃泥濺在三人身上。
顧玄遺正要發怒,那少年回過頭來,歉聲道:「在下急於趕路,衝撞了三位,萬望恕罪。」說著在馬背上深深一揖。三人這一望去,見那少年生得好生英俊,頗有安仁之貌。
三人見他面善,心中又想:「這少年急於趕路,應是有什麼緊急之事。再說了,何必跟小孩子鬥氣?」故而氣都消了,向那少年揮了揮手。
那少年見得三人原宥,又是長長一揖,轉身自個兒反覆念叨著「許家集」三個字,蹄聲遠遠的去了。呂天沖雙腿一夾,朗聲道:「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