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月向西
十里樓台又再一次將蒼梧翻了個遍,不出意料無功而返,喬蔓青像是突然就消失了,半點痕迹也沒留。WWw.
蒼梧府衙說,是有人來領過屍體,可來領屍的人也有十來個。其中更是不缺乏女子,他們又哪能知道誰是喬蔓青呢?
傾北祭扶住額重重吐了口氣,頭一次覺得精疲力盡,小五傳令到十里樓台各州各郡分部,查了三個月後,仍無所獲。
顧青葙說:「別找了,一個人若是想走,沒人能留得住,何況她本已無牽挂。」
傾北祭靜默了一會兒,才嗤笑一聲:「這兩人可真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這麼喜歡變著法兒地玩失蹤?」
「你確定是失蹤?」顧青葙的笑有些怪,彷彿只是單單的扯動著面部,擺弄出一個毫無情緒的表情。
雲芝道:「我覺得會不會是……」聲音低了低,她睫毛垂了下去。
傾北祭知道她想說什麼,可是難道就這樣放棄?
「好歹相識一場,即便是墓穴。我們也該知這墓穴到底在何處……」頓了頓,聲音微澀:「也便來年祭拜。」
她轉過身去:「我一日沒說放棄,十里樓台所有人,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也得繼續找下去!」
「老傾說得對。」簡墨道:「好好一個姑娘家,若是就這麼想不開,也是可惜了。」
如此便經數載,江湖上好生熱鬧了一陣,直到時光流逝,熱鬧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些許人,些許事,便已被遺忘在了過去的風月里。
三載春秋,某日打馬橋頭,小五見遠處青山疊雪,恍然間想起那抹飄渺的白,他駐足而望,果然便見一襲白翩然自斷橋雪上而過,再一睜眼,卻見天地素稿,哪有人煙。
徐徐嘆一聲,小五默然,曾經那樣神仙般的人物,最終卻連屍骨也不復,那些不辭而別的過往,為何也總不讓人省心。聚散浮沉,終年酒祭一抷黃土,慰藉風塵,又如何談得了安心二字。
「今年雪挺大的啊。」老者暮年,自近前踽踽而行,攜風雪遠去。
小五兀自感慨一陣,忽然想起什麼,驚而變色,連忙縱馬而行。
龍井客棧前大雪封門,傾北祭躺在椅上,中庭風雪鋪了滿身,唇色凍得由白泛紫。小五踹門而進:「長老,你別想不開啊!」
傾北祭聞聲睜眼,哆哆嗦嗦抖了渾身雪被:「綠微居上頭比這冷多了。卻也沒見葉兮喊過一聲冷,那樣的怪胎,幾年不見了,怪想得。」
小五哭笑不得:「那也不能這樣想啊。」
嘆了一聲,讓全身血液流動一瞬:「有喬蔓青的消息了么?」
「沒有。」小五道:「長老,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少城主在蒼梧府衙領了葉神醫遺體走後,會不會不願被擾,便前往一隅偏居了?」
傾北祭斜他一眼,哼笑一聲:「當年那四具男屍,根本沒有一具是葉兮的,幾日後,就都被各自家人領走了。」
小五沉默一瞬:「我的意思是……」
「別你的意思我的意思了,一日找不到,那就繼續找。」
小五隻能應下,暗暗想著,長老這韌性,也是挺強的。
「南莫回信了,說寧大夫三年前外出雲遊,到現在還沒回破葯館,顧大夫走不開,所以沒法來陪長老過年了。」
傾北祭撇了撇嘴:「不來就不來吧,我這孤家寡人,也快要習慣了。」
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忿:「你說那寧遠致是怎麼回事啊,成天往外頭跑,以前跑幾個月也就罷了,現在一跑跑幾年是想怎麼樣啊?不認識回家的路還是怎麼著?」
小五沒說話,他哪兒知道。
「不過……」想了想還是道:「長老,你可以去南莫的,反正樓主,不也在南莫么……」
傾北祭臉沉了沉:「不去!」
小五也不催她,默默的候著,沒等多久,果然聽傾北祭板著臉道:「我是去找顧青葙的,不是去找那小妮子。」
小五很嚴肅:「是的,我知道。」
傾北祭扭過身就往裡屋走,沒過一會兒扛了個小包袱出來,估計也就收拾了幾件衣服,豪邁的往肩上甩了甩:「走,去南莫!」
小五笑了:「好嘞!」
從北祁南陵去南莫,大概也要四十多天,估摸著到那邊的時候,年關都過了,長老這時候還往那兒跑,可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一個月後過昭關,南莫與北祁的臨界點,再行了幾日,便聞前頭大雪封路,得改道了,傾北祭扶了扶額,好不容易想出個遠門,卻又攤上這事兒,這一改道,路便更遠了,東繞遇阻,北繞遇攔,傾北祭險些怒而摔馬,打道回府。
小五磨了嘴皮子的勸,這都過南莫了,半途而廢也太虧了,傾北祭一想也是,耐著性子又繞了雪山半圈,途中間雪壓青松,隱隱壓出鬱郁一條小路,雖是偏僻,卻似有人跡。
傾北祭這四處受阻也是受出脾氣來了,索性就跳下了馬去:「沿著這條路走,看看是去哪兒的。」
小五也憂心這祖宗當真一個不爽就回去了,便沒攔,隨著她循著雪地足跡而去。
小路埋雪,未被覆蓋的足跡零碎,沿著一路走,約莫走了兩盞茶功夫,果然漸漸便有人煙,再往前走,便可清楚的見到,前頭是一座小鎮,長街皆聞喜樂,可知百姓安居,一眼看去,稚童有禮,耄耋祥慈,竟是一片樂土。
抬望四周,茫茫雪覆,碧水凝冰,紅梅枝逸橫斜,端的是桃源仙境。
小五咋舌:「這邊境臨點,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
鎮上百姓見外有來人,紛紛看了過來,沒有打量之色,俱是目光祥和,笑語晏晏,有稚童笑道:「這外來的姐姐真好看,和青姐姐一樣好看。」
一旁婦人笑道:「前頭大雪封路,所以姑娘才走到這兒來的么?我家還有些位置,若姑娘暫無住處,不如便去我那兒小住吧。」
傾北祭堪堪笑了笑,盯著那孩童:「青姐姐是誰?」
與孩童站在一起的女孩兒脆生生答道:「青姐姐就是青姐姐。」
傾北祭就有些哭笑不得,心說我也是傾姐姐啊,可人的感覺有時候真的說不清楚,傾北祭這時候,突然就想到了喬蔓青。
「青姐姐是是不是三年前來的?」
「不是。」孩童道:「是一年前來的,那年還是好大的雪,青姐姐被凍暈在了路上,被牛阿爹撿回來的,然後就一直住在這兒了。」
「青姐姐是個怪人,她常常會看著北祁的方向,一看就看好久,有時候連吃飯也忘了。」
「阿娘問她在看什麼,她總是笑,說在等人,可這個人永遠也不會來,她那時候的笑,總是讓看的人想哭。」
「牛阿爹說青姐姐很好養,別看青姐姐常常不吃飯,可青姐姐打得過我們這裡最厲害的武師。」
「青姐姐在山上建了一座墓,可也沒見裡面躺人,真是奇怪。」
「青姐姐打獵不用器皿,只用樹枝,就可以捉到兔子。」
「鎮上有好多人喜歡青姐姐……」
「青姐姐……」
「……」
「你們說的這個青姐姐……她現在在哪兒?」
孩童忽然往她後頭看了看,伸出胖乎乎的指頭一指,笑道:「就在你身後啊。」
身子僵了僵,傾北祭立刻轉過身去,觸目所見風雪壓了那抹青綠,眼前的人看著她笑,果然笑得人想哭,那樣蓮般清雅的容顏一如當初,只是清瘦了許多,她笑著笑著嘆了一聲:
「十里樓台果然名不虛傳,就連這裡,你也找得到。」
傾北祭忽然就捂了眼,漸漸的溢出笑聲,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有些喘不過氣來:「喬蔓青,我真是不知道罵你什麼好。」
「那就別罵了吧,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還準備請你吃飯呢。」
傾北祭的手還是捂在眼上沒拿開,又沉默了好久,看的出她嘴唇在輕輕的顫抖,顫抖的問出了一句話:「……葉兮呢?」
喬蔓青笑道:「在山上。」
「山上?」將手拿開,傾北祭眼圈微紅,有絲驚訝。
喬蔓青點了點頭。
山上,不是人在山上,而是墳在山上,蒼雪壓了松翠,冰湖繞山,墳就在那裡。
傾北祭看著這個笑,笑得有些悲哀,涼涼的:「你還是找到他了么?」
「沒有。」喬蔓青始終在笑,笑得很輕:「我只是當初離開綠微居的時候,拿了他常用的那一套銀針。」
傾北祭苦笑:「世人皆立衣冠冢,你卻是銀針冢?」
喬蔓青笑道:「我想了想,那個人不會來,那我便只有守了,總不能一直等吧,而且我也不能,讓他總是遊盪在外啊……」
「這麼說來,你是不會跟我走了?」
「為什麼要跟你走?」
「你難道要在這裡呆一輩子?」
「你不覺得這裡很好?」頓了頓,又輕道:「他喜歡風景好的地方,你不知道,這裡冬雪融了之後,風景美的像一幅畫,綠微居是仙山,這裡便是桃源。」
「說的我都想留下來看看了。」傾北祭笑道:「行嗎?」
喬蔓青笑道:「那就留吧,你沒錢我也養的起你,這裡生活很簡單。」
恍然看向遠處茫茫白雪,傾北祭輕道:「那便看看吧。」
冬雪融的很快,一個多月後,青山便逐漸露出了端倪,山明水秀,峰巒疊嶂,傾北祭感嘆,這裡是適合生活的地方,遠離喧囂卻不高冷,不似外頭的那些浮華。
「可你註定是適合浮華的。」喬蔓青道:「看夠了,就回南陵去吧。」
傾北祭扭頭看著她,糾結了好半晌后道:「你不是說你養的起我么?」
「是養的起。」喬蔓青道:「開春了,有兔子肉吃,我去對面山上打幾隻,來給你踐行。」
傾北祭哀嘆:「你這是在趕我走。」
喬蔓青沒理她,拿了東西便往對面的山上去了,可是這一去,又沒有回來。
傾北祭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白,最後慌得五顏六色精彩紛呈,直接就要往山上走,小五忽然匆匆進了屋來:「長老,不好了,剛剛聽鎮上的居民說,那座山頭最近有黑熊出沒,附近的獵戶最近都沒上山,這這這,喬少城主她……」
傾北祭臉黑了,攘開他就往山上沖了。
喬蔓青確實是遇見熊了,無比壯碩剛猛的大黑熊,一隻也就算了,可她運氣不好,特么是三隻!
心如止水許久的喬蔓青那一刻感覺命運在跟她開玩笑,於是她毫不客氣地罵娘了,罵完了之後立刻躺地上裝死。
這座山沒什麼高的樹,也沒什麼人煙,況且她身上沒帶劍,以喬姑娘的本事,打兔子都是折一根樹枝就當箭使了的,串了就能提著走,她不過是來打兔子而已,真的沒想到會有熊。
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喬姑娘堅定的表示,這黑熊只要敢動她,動她一下,她就咬舌自盡!
不能不說喬姑娘這運氣十分好,這黑熊還真就動她了,這都要怪她裝死裝的太不像了,裝的渾身都在冒冷汗,於是某一隻黑熊爪子一刨,就朝她臉上抓了過去。
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那鋒利的冷光,喬蔓青一個打滾從地上翻了起來,三隻熊愣了愣,然後齊齊開始咆哮,邁著粗壯的小短腿咚咚咚張牙舞爪的朝喬蔓青沖了過去。
喬蔓青看的毛骨悚然,什麼也不顧了,氣貫丹田,張嘴爆發:「救命啊啊啊!!!!」瘋子一樣的就開始朝前頭跑。
這尖叫聲貫穿整座山頭,不知是吵到了誰,忽然一枚石子就快速飛了過來,精準無誤的敲中她膻中,喬蔓青頓時以英勇就義的姿勢咚一聲栽倒在地,全身上下包括面部表情都凝固的徹徹底底。
這裝死就裝的有說服力多了,三隻蠢萌的黑熊過來圍著她轉了一圈,拿爪子刨了刨她也沒見她動,於是分外嫌棄的打量了她一眼,扭身走了。土邊私扛。
這穴點的簡直霸道,喬蔓青卯足了勁竟也沖不開,一側響起腳步聲,喬蔓青猛地睜眼,首先看見的是一襲白衣,那一刻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心中忽然便生了一股氣悶,氣的眼睛都紅了,偏卻不能說話,只能移上目光,朝那人瞪了過去。
那是一張分外俊逸的臉,不如葉兮的清冷,微勾的唇角,帶著一抹遊戲紅塵的洒脫,氣質清靜,卻完全陌生。
那人半蹲下身子替她解開穴道,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喬蔓青撐身而起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話:「誰他媽允許你穿白衣了?」
那人被唬的一愣,然後撇了撇嘴,想也沒想,又將她穴道給點了,然後站起身來就走。
喬蔓青那一刻:「……」她只是沒反應過來,那人點穴速度快的不容她反應,她的內心幾乎是悲苦的痛不欲生的咆哮了,有本事來單挑啊!啊啊啊!!!
她整個身子僵到了半夜,夜風撥來濃雲,浮出月色的時候,伴起了一聲狼嘯,響徹了整個山頭,喬蔓青渾身汗毛炸起,戰兢了兩盞茶功夫,遠處又響起了腳步聲。
視線掃過去,還是那個人,上前來慢悠悠俯視著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算了,醫者父母心,也不能就這麼看著你被狼吃了。」
喬蔓青又開始瞪他。
那人摸了摸鼻子:「你不會想說……『誰他媽允許你學醫的』吧?」
喬蔓青狠狠移開眼去,被他猜對了……
那人有些哭笑不得,彎下身子將她撈起來扛在肩上便往山下走去,邊走邊道:「還是不給你解穴好了,姑娘家的說話一點都不斯文,簡直跟那丫頭一模一樣……」
下了這座山頭,又攀上另一座山頭,在半山腰,清風朗月,一間竹居,居外三兩桃花,他將她放去竹榻上坐著,低聲道:「你太吵了,會吵著我師弟,我就不給你解穴了,你睡一覺起來,明天一早穴道自然就解了,別給我打招呼,你自己離開就是。」
他說完便要轉身離開,卻聽一陣「咕咕」聲在黑暗中響起,他扭頭看向竹榻上那不能動彈的人,似笑非笑:「你餓了?」
喬蔓青氣的翻白眼,從中午到現在就沒吃飯,能不餓么!?
那人朝竹居外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無奈道:「好吧,我給你弄些吃得來。」
喬蔓青咬著牙等了半晌,聞到一陣米香,那人端了一大碗紫薯粥進來,低聲道:「晚上就別吃太好了,這粥你將就些,眨兩下眼睛,答應我不罵人,我就給你解穴。」
喬蔓青眨兩下眼,便見那人袖子往自己肩井一拂,然後身子一松,便能動彈。
伸手將紫薯粥端過來就喝,一邊喝還不忘瞪那人幾眼,那人挺納悶的:「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吧?」
喬蔓青不吭聲,喝完了將碗往案上一擱,翻身就躺了竹榻上去。
「……倒是挺不客氣的。」
枕邊上像是有什麼東西硌著,喬蔓青動了動,側身看去,卻是一本醫書,趁著月光看得清上面有五個字:鬼門十三針。
她下意識伸手去拿,冷不防被人先一步搶過:「這拿來救命的玩意兒,你還是別碰。」
喬蔓青下意識撇了撇嘴:「有什麼了不起。」
那人嘆了一口氣:「我雲遊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找到這本醫書,在三年前將我那瀕死的師弟從鬼門關拉回來了,你說有什麼了不起?」
喬蔓青翻個白眼:「我要睡覺了,走你!」
那人也不在意,轉身走了。
一夜風聲靜,迎來月向西。
陽光朦朧穿過竹居,映亮一片清翠,喬蔓青睜開眼磨蹭著下床,推開竹門,本是準備就這麼走了,卻見外頭桃花樹下,一白衣人背對她而站,身姿頎長,清逸消瘦,他身前似有一丘凸起,凸起前,有石碑豎立。
這樣的一幕,忽然就揪住了心,喬蔓青顫抖著正要開口,身後卻有人拍了拍她,她回過頭去,昨日的那人站在她的身後,笑容看起來好看了許多。
「別驚訝,我師弟每日都會站在那裡,一站就站許久。」
喬蔓青看著樹下的那襲白衣,只覺得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熟悉,熟悉到漸漸眼前一片模糊,她輕輕往前跨了幾步,忽然就泣不成聲,記憶如潮水襲涌,揪住過往,凝聚成無數種可能。
「為什麼要站在那裡?」
「他說他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她一定會來。」
喬蔓青痛哭出聲,抬袖捂著臉:「他是不是姓沙名子?」
「不,他姓葉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