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高展明回到京城的幾個月里,多少個晚上夢見過李景若,多少話想當面同他問清楚,可是此時此刻,李景若就這樣負著手站在燭火邊,真的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卻如同依舊處在夢境之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戀人,竟是失了言語的能力。
李景若向他伸出手,窗外月色星光灑在他的斗篷上,讓他彷彿乘風而來,又隨時可能乘風而去。他輕聲道:「君亮,你怎麼了?」
燭火被微風吹動,光忽明忽滅,高展明終於回過神來:「李……」
李景若笑了,向他張開雙臂,是個討要擁抱的姿勢。高展明竟就真的走過去,被他的懷抱吸引著,直到直到李景若只要合上雙臂就能將愛人抱個滿懷的時候,高展明如夢初醒,拳頭髮癢,恨不得朝著他這張可愛又可恨的笑臉搗上一拳,到底還是捨不得,只是惡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如果不注意李景若那微不可見的皺眉,高展明幾乎就要以為他的腳是鐵做的,用力踏下去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李景若反而用力將高展明摟到自己懷裡,親吻著他的側頸:「我真想你。」
「你想我?我看你只是想著怕我不聽你差遣,不幫你做事吧?」高展明嘴上說著狠話,卻還是摟住了李景若的腰。很久沒聞到他身上熟悉好聞的氣味了,鼻子痒痒的,牽連著心尖也有些發癢,心裡的那股怨氣就化去了不少。
兩人耳鬢廝磨繾綣纏綿了良久,且解了相思之苦,高展明這才切入了正題。
「你怎麼來了?」
「我想你了。」
「少來,我跟你說正經的。」
李景若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我真是想你了。」
高展明還是不信:「你這人……我就不信你沒點別的目的!」
李景若嘆氣:「想你就是正事,其餘的不過順帶見些故人,處理些瑣事罷了。」
高展明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著他。
李景若還真是無辜:「若不是為了這件正事,旁的雜事,就是丟給別人來做,也不是不行的。你究竟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
高展明見他竟有了幾分幽怨,只得道:「好好,我信你。那你說的那些雜事,又是什麼呢?」
「主要的……」李景若頓了頓,道,「還是想來確認一下京中的形勢罷了。」
「京中的形式?」高展明皺眉。打他順著李景若的意思把劉世嘉放出京城之後,京中就可謂暗潮湧動,高展明有一種預感,多年來的平衡即將被打破,京中、甚至這個天下很快就要有大事發生了,可究竟這件大事是什麼、會在何時爆發、影響如何,高展明卻又有些糊塗。尚未發生的事情,又有誰能料准呢?
李景若道:「高家只怕很快要做大事了。」
「大事?」高展明忙問道,「什麼大事?」
李景若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然而在搖晃的燭火的映襯下,他的表情依舊很柔和。他緩緩道:「我聽說,皇上已經近十天沒上朝了?」
高展明一愣。入了秋,天氣漸漸涼了,皇上偶感風寒,確實已經十天沒有上朝了。高展明還進宮去看過,皇上確實咳嗽不止,看著倒也不是十分嚴重,原本以為兩三天就能好了,可拖了十天也沒好全。太醫說好生休息,注意調理就能痊癒,因此他也沒太放在心上。被李景若這麼一說,他心裡一緊,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說……怎麼可能!」
前頭說了高家要做大事,現在又說到了皇上生病的事,高展明多少機靈的人,當然能夠聽出李景若的言外之意。皇上的病,與高家有關?說得再直白一點,李景若覺得皇上是被太後下毒才會致病?!
高展明想再否認,可是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來。為什麼不可能呢?高家人擅權,這天下人誰不知道。現在皇上開始爭權了,處處與高家爭鋒相對,就算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高嬙也不願把手裡的權力分出去。比起自己那位皇帝丈夫的李家,高嬙心裡分明是更偏向自己的娘家高家的。更何況,皇帝現在被趙玉鶯迷得昏頭轉向,這場爭鬥並不是皇帝與高家的,而是趙家與高家的,皇帝既然站在了趙家的這一邊,高嬙下手控制他也不出奇了。
高展明道:「這只是你的猜測吧?」
李景若道:「算是吧。我亦希望,只是我多想了。畢竟……虎毒尚且不食子。」
高展明又是一愣。即便高嬙和高元照當真想攬權,在皇帝的飲食湯藥里動點手腳,也就是讓他「偶感風寒」罷了,用「虎毒不食子」這詞未免分量太重了些,他們總不至於想害了皇帝的性命罷。
李景若突然話鋒一轉,湊到高展明身邊坐下,握著他的手,注視著他的眼睛:「君亮……」
他這般鄭重,倒叫高展明不適應了:「怎麼了?」
「這朝中局勢如此複雜,你又是怎麼想的?」
「我?」高展明有些茫然,但還是分析起朝中大局來,「高家和趙家兩虎相爭,如今……」
李景若卻豎起手指搭在他唇上,打住了他的話。他道:「我不必聽這些。我想聽的,是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高展明默默重複。他到底不是真正的高家人,因此並不想蹚進這一趟渾水裡。可是他也早就發現了,身在權利中心,就是身不由己,他又如何能真的兩不相幫呢?即便高家許多行徑他不能認同,但他到底也是不能去幫趙家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當真能讓他自己選的話吧……
高展明苦笑:「若能選,我倒寧願還是做個外放之臣。」這些年下來,他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同李景若一起在嘉州做官的日子。天高皇帝遠,無憂無慮,他能夠堅持自己的處事原則,那時候當真開心極了。
李景若覷著他的雙眼,輕聲道:「你想要自由。」
「若是可以的話。」
「即使為此你必須脫離你的家族?」
「你若要我說我想我願,是,我想我願。可有些事,如何又是我想我願便能成的呢?」
李景若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道:「有些話我本不該這麼早告訴你,可是我亦不想瞞著你。你知道了,如何做,如何選,日後總不會怨我。你可知道景王?」
高展明茫然地點頭。景王是先帝最小的兄弟,比當今皇上年長不了幾歲。他娶了高家的一位嫡女,長子年紀也不比當今太子大多少,尚未年滿十歲。
「據我所知,太后的親信近年來一直接觸景王,還有他的王子。」
「這有什麼問題?」景王的孩子,也該叫高嬙一聲姨母。
「劉世嘉離京之後,他們的接觸愈發頻繁。我還從景王那裡得到了消息,高家人讓他們準備著,這孩子快的話年底就要進京了。」
「景王的孩子……進京?」高展明一時有些糊塗了。「把他送到京城來做什麼?」
李景若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把這個孩子,交到太后膝下。」
「什麼?!就算太后是姨母,父母俱在,也不能由姨母養著吧,這也太奇怪了!」高展明思緒一團亂麻,努力梳理著。
皇上有兩個皇子,一個是許皇后所處的太子,今年七歲多了,但是太子身體一直不好,冊立太子大典之後就突然發了一場高燒,然後就落下了病根子,動不動就生病,年初竟然又染上了肺癆。宮裡有風聲,說是趙貴妃給小太子下了降頭,又或是買通御膳房在太子的飲食里動了什麼手腳,總而言之,如今的太子是不大好了,高展明有一次聽宮人議論,說小太子怕活得過今年也活不過明年了。
另一個皇子,就是趙玉鶯生的了。產下皇子后,趙玉鶯愈發得寵,雖然在高家的強力阻撓下,她的孩子沒能被立為太子,可太子現在這副模樣,她的孩子日後勢必不可限量。如果將來皇位落到了趙家女子所出的血脈身上,高家焉能有立足之地?為此高嬙和高元照別提多發愁,在後宮下了不少功夫,偏生皇帝就寵趙玉鶯,別的嬪妃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前頭李景若說起皇帝的病來得蹊蹺,假設害他的人一時沒有把握好尺度,令皇上……剩下兩個年幼的皇子,高嬙一定力保小太子上位,只要高家人一日在京中,趙玉鶯的兒子就一日不可能得登大位。可是小太子未必能撐多久,萬一……有個萬一,太子不行了,趙貴妃的兒子也不行,皇位應該由誰來繼承?
高展明若是高嬙,首先成年的皇子王爺他一定不會考慮,這些人羽翼已豐,請進宮城來就是給自己請了個□□煩。剩下的就是未成年的皇子,越小越好,越小越容易掌控;和高家有血脈之親的更好,那就更會乖乖聽話了。符合這幾個條件的最合適的繼位人選,高展明在腦海里默默過了一遍,也就是景王之子了。
想到這裡,高展明忽覺手腳冰涼。李景若這意思,該不會是說,高家人準備除掉皇帝吧?!再怎麼說,高嬙也是李長治的親生母親啊!更何況,即便他們真的弄死了李長治,即便太子薨了,他們真的能讓趙貴妃的皇子無法繼位,可先皇有不少兄弟,那些年長的兄弟也不都是好糊弄的,憑什麼讓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兒繼承皇位呢?就算高家權勢滔天,能把那些親王都擺平,如何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扶植一個幼子,這垂簾聽政的司馬昭之心簡直路人皆知啊!
李景若彷彿看穿了高展明的心思,朱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吉兆。」
「什麼?」
「兩個月前景王王府的那口井裡埋下去一塊石碑,什麼時候用得上了,那塊石碑就該出土了。」
高展明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顫聲道:「這是……真的?」
「絕無半句欺瞞。」
高展明胸腔里的東西彷彿乘著一葉小舟,在大海中沉沉浮浮地被風浪拍打著。他知道自己那位便宜姑母和便宜伯父目無法紀,卻從沒想過他們竟敢做到這個份上。大逆不道——這是大逆不道啊!即便陳勝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天下也並不是非得姓李才行,可若當真讓高嬙、高元照那樣的人當了皇帝……這天下,只怕要暗無天日了。
李景若見高展明丟了魂魄一般,攬著他安慰:「也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他們生出了那樣的心思,因此先做起完全的準備,可究竟是否實施,卻也說不準。」
高展明臉色蒼白地搖頭。現在的李長治是絕不肯對母親和舅舅再低頭了,因他已經硬了起來,假若再軟下去,只怕是永無翻身之地了。他想著一鼓作氣,高家人也絕不會讓他這口氣起來。假若皇帝的病真是他們在搗鬼,那他們已經出了手,又豈有再收手的道理?
過了許久,高展明問道:「景若……你打算怎麼做?」
李景若低頭看著懷中的愛人,眯著眼笑了。這是高展明第一次從他身看到殺伐決斷的氣質。他一字一頓道:「倘若他們當真要打破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來中興這腐朽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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