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林黛玉這日在自己院里撫琴,興緻所致想起了從前林如海提起的一首古琴曲,偏她的書房的琴譜里沒有,便想去藏書閣里找找。
林大人特意辟了個小樓用來藏書,大多是林家歷代積累下來的,等不住這官宅時候要原樣拉回姑蘇的,另一小半則是他在揚州上班時候收集的。
藏書閣同姑蘇老宅一樣,叫天一閣,樓下隔了六個小間,暗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雪雁幾個想著林黛玉估計一呆是一天,忙不迭先喊人去打掃,又叫備了點心茶水。再一個,平時在裡頭看管的小廝也得先迴避。
宜霜抱琴,雪雁捧書,秋葵夏堇在後頭偷笑,「姑娘這樣子不像小姐,倒像書生,只可惜她們兩個穿的是羅裙,換了書童樣子更恰當。」
林黛玉回頭一看,指著她倆笑道,「竟還有兩個躲懶的小書童,你們一個端硯,一個焚香,這才真真齊全。」
宜霜抱著親道,「不像書生,如今書生都忙著做八股呢,我看,像隱士狂生,在山水間隨意撥弦一曲,實是快哉。」
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偏生說這樣的景象來招她,林黛玉嗔了宜霜一眼,輕輕一闔掌,帶著些許憧憬,「我欲醉酒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宜霜轉身欲走,林黛玉忙拉她道,「你去做什麼?」
「我明朝再來。」宜霜道,引得眾人都笑彎了腰。
天一閣前頭還建了個涼亭,雪雁道,「藏書閣裡頭都是些古籍,灰塵也大,姑娘受不得,還是就在這亭子坐了,彈琴也方便。」
林黛玉道,「我先進去找了琴譜,一會子再坐。」
琴譜歸在六藝里,屬經部,被擱在第一間裡頭,一進屋滿室墨香並著特有的古味,丫頭們都不喜歡,便站在門外頭等她。
不想林黛玉翻了幾本之後就空手出了門,宜霜問道,「沒有找到嗎?」
林黛玉搖搖頭,吩咐雪雁道,「你去問問今年是誰曬的書。」
原來林黛玉摸了兩三本都覺得書頁有些犯潮,江南本就潮濕,若是再這樣下去,這滿是的古籍不是發霉就是生蟲。
林黛玉坐在涼亭里等雪雁回復,隨手撥了兩三下琴弦,零零散散不成調,同宜霜道,「閑著無事,不如你說個故事?」
宜霜問道,「姑娘想聽什麼故事?」
林黛玉又撥了下琴弦,「就說個琴的故事吧。」
宜霜想了想,好像跟琴有關的都是寫纏綿悱惻的,不適合林黛玉聽,思忖半天才挖了個琴的故事出來,在秋日暖陽下眯著眼睛道,「從前有個人叫嵇康,他有天夜裡睡不著,就去彈琴,結果引了個什麼什麼,那什麼什麼覺得他彈得太好了,就送了廣陵散給他,但是又不許他教別人。」
「那什麼什麼是什麼?」林黛玉笑道,「我原還想你說什麼故事,竟是說這個。」
「那什麼什麼就是什麼什麼嘛,佛曰不可說。」宜霜仍舊眯著眼,似是犯困。
林黛玉輕笑,不再亂撥,一曲起手,指將出動入弦,做春鶯出谷勢,琴聲潺潺而出,正是廣陵散。
幾個「書童」都是湊熱鬧的,只是覺得黛玉端坐撫琴的姿勢分外好看,冷不防天一閣里走出來個人,揉著眼睛道,「師妹彈這廣陵散,沒有殺氣,不好,不好。廣陵散原為紀念聶政剌韓王,師妹指法雖好,未得神髓。」
林黛玉手下一頓,宜霜怒了,說好的清場呢,沒有小廝,弄這麼大個討債鬼是幾個意思。程青城自己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走到林黛玉身邊,一摸琴身,贊道,「好琴。」
這琴是南宋名家所製作,名作玉壺冰,琴薄且輕,正合林黛玉用。
「見過師兄。」林黛玉一福身,不過到程青城胸口處,程青城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師妹這琴可否借愚兄一用?」
宜霜搶白道,「不可以。」
「宜霜……」林黛玉輕拍她一下,自己往後讓了,「師兄請。」
程青城正要坐下,宜霜忙伸手抽走了石凳上的軟墊,給林黛玉鋪在邊上的凳子上,「姑娘坐這兒。」
林黛玉又嗔了她一眼,讓她莫要多事。
秋葵在夏堇耳邊悄悄嘟囔道,「這要不要緊啊?以前姑娘和寶二爺一起玩,張媽媽可忌諱了。這……」
夏堇道,「偶然碰見一回不要緊吧,我們不說,哪個知道?」
那邊程青城已經彈起了玉壺冰,也是廣陵散,琴音錚錚,似見戈矛殺伐,及至最後一個音,餘音尚在,琴弦卻斷了,刺耳的聲音瞬間驚醒了林黛玉。
宜霜怒道,「弄壞了,要賠的!」
「無妨,今日多謝師兄指點。」林黛玉倒無第一次的面紅耳赤,只視他作家中兄長,程青城歉然道,「今日是我莽撞,自然要賠,這琴我拿去修吧,好了給師妹送回來。」
林黛玉並不阻止,宜霜將琴塞給程青城,「姑娘還趕著彈吧,二爺早些修好,早些送回來。」
程青城家中女眷都有幾分潑辣,倒覺得宜霜有些像她的刁蠻妹子,也不惱,真的就抱著琴走了。
等雪雁帶了兩個婆子回來,見桌上空空如也,詫異道,「怎麼來找琴譜,倒把琴丟了?」
宜霜道,「被人偷走了。」
「啊?光天化日的,誰偷了的啊?」雪雁更奇怪了,「是不是進賊了,要報官嗎?」
林黛玉一捏宜霜鼻子,「你今日是怎麼了?樁樁件件針對師兄,可是有什麼新仇舊恨。」
宜霜哼哼唧唧不說話,心道他是跟你有新仇舊恨啊仙草。
林黛玉看她乖了,才去問雪雁,「可曬過了?曬了幾次?」
雪雁道,「奴婢問得清清楚楚,一次也沒有曬過,說是太太沒有吩咐。」
「哦?拿太太做幌子呢。不論太太吩咐不吩咐,咱們家每年六月六都是要曬一回書的,不光天一閣,就是我同父親書房裡的也都要曬一回的,若是一時躲懶,這書霉了潮了可怎麼好?」林黛玉不悅道。
雪雁忙道,「所以我特特喊了兩個婆子來幫忙曬書,今日日頭正好,總也得曬一會子。」
「這些個書,兩個婆子哪裡夠,多喚些人吧,這幾日估摸著都是晴天,多晒晒。」林黛玉琴也沒了,也不惦記琴譜了,挑了兩本古籍帶著丫頭回去了,獨留了雪雁在這裡看曬書。
古籍珍貴,一般林家父女都是取幾本看完了送回去再換新的,故而林黛玉這邊取了新的,回屋吩咐她們將前幾日看的送回去。
她說的清楚,「書桌上這幾本都送回去吧,可別亂擺,亂了順序。」
天一閣幾個小廝都識一點字,分門別類還算清楚,只是今日大小姐發了話,他們要將功補過,都在賣力的曬書,見林黛玉屋裡的小丫頭來了,便道,「姑娘擱在外頭吧,我們曬好了一併送回去。」
林黛玉書桌上不單單是古籍,還有一本她做了批註的王摩詰全集。
程青城抱了玉壺冰回房,又跑回天一閣看他的兵書,老遠就瞧著呼啦啦的曬著書,正要走,一陣秋風卷落葉,腳邊多了一張淺青的小紙,撿起來才發現是張薛濤箋。
上頭簪花小楷,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首詩,是王維的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他禁不住低聲吟了一遍,又將薛濤箋翻過來,背面畫了幾枝寥寥的墨竹,不知是不是為了應這詩里的幽篁。
只是不是這薛濤箋從何而來,又是何人所作,程青城正想著要不要問問曬書的書童,恰好瞧見清風不識字,在隨便亂翻書,從最外頭的一本書里吹出一張略有相似的詩箋,這一張卻是紅色的。
程青城忙追著撿起來,寫的是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背後畫了一枝木蘭。
他乾脆將整本書都借了來看,果然還夾了好幾張薛濤箋,都是各種清淺顏色,正面抄錄了王摩詰的詩,背面或是桂子或是山水,皆按前詩所作,雖筆觸略有生硬,卻都很有神髓。
技法能熟能生巧,可這傳神就全靠天賦了,沒有那一點靈性,再好的技法都只有匠氣。
所有詩箋一字排開,才發現最後一張似是寫了一半,只有前兩句,「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背後也無畫。
程青城不免可惜,他習武之時,有時也會生出一點俠情壯志,最是喜歡這首少年行,便取了筆將後頭兩句補齊了。
又在背後畫了楊柳落在樓台一角的景象,彷彿從這裡往下看便是少年俠士正在垂柳下系馬,不多時便登上這高樓痛飲美酒。
程青城等著墨跡晾乾,心裡猜測這本書的主人,這樣小巧細緻,不像是老師的手筆,更不會是師母的了。紙張墨色皆新,也不似舊物,難不成是師妹的?
他翻來覆去的又看了一遍整本詩集,除了批註,一點別的東西都沒有,也沒有寫什麼字啊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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