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釵黛雲三姝正在玩笑,卻見薛姨媽回來了。黛、雲二人忙上前見禮。
薛姨媽見了這對姿容出色的姐妹,喜得忙拉了手,「在金陵時候,就聽夫人信里說府上有對姐妹花,小時候雪團兒似的可愛,及至大了,一個伶俐風流,一個率真可人——總算見著了。」又問道:「冷不冷?渴不渴?餓不餓?」就要丫鬟整治吃食來。
寶釵笑道:「媽,你這連問三樣,不等人答,就吩咐下去了——想必是沒打算聽兩位妹妹的意思。」她因與黛雲二姝初次見面,雖然玩笑著,心裡還掂量著,那湘雲倒是沒甚忌諱的,只是那黛玉瞧著是個心細的——倘若有不留心處,讓她覺得被唐突了,反而不美。
薛姨媽聽了寶釵的話,並不在意,笑道:「偏你多心,我就沒這些想頭,你這兩個妹妹再沒這些想頭。」見女兒穿著半舊的家常衣裳含笑站著,心裡疼愛,摩挲著她脖頸慈愛問道:「今兒媽往府里去得早,倒沒顧上你——早起時冷香丸可吃了?昨晚頭風可好些了?」因細細問她早膳用了什麼,又吃了幾方葯。
湘雲渾不留心,早坐在案桌旁吃起丫鬟送上來的糕點果盤;黛玉與她挨著坐下,捻了兩枚瓜子在指間,耳中卻把薛姨媽的話一絲不漏都聽進去了。
她欲待扭臉不看,卻又耐不住,側身坐著,余光中把薛姨媽與寶釵母女神態盡收眼底。
黛玉在賈府中四五年,因寶玉入了上書房,元春入了皇子府,底下眾姐妹,沒一個是與親娘親密的,倒也不覺如何。迎春親娘早死,探春養在王夫人處,惜春更是從東府接過來的,湘雲不必提——襁褓中便沒了父母。
平日里倒不覺得,這回兒見了個與自己年歲相近、品格相當的寶釵,竟是頭一回親見旁人母女相處。
她母親去時,黛玉已能記事,雖然她衣食無憂,然而沒了母親,到底是不一樣的。從前在姑蘇時,偶爾她心裡不樂,林父不能察覺,其時她實在太小,還記得自己賭氣悶在被子里悄悄流淚,想著若是母親還在……
至來了賈府,雖然家中長輩姐妹待她都極好,然而到底是客居,日子久了難免有一二不順心處。這「若是母親還在……」的念頭,黛玉動過幾次,每每平添傷心,後來與湘云為伴,也漸漸大了,自己解勸,原以為好了。
誰知此刻見了薛姨媽關懷寶釵,黛玉竟是痴了,捻著那枚瓜子,只覺心裡空落落的。
湘雲吃得兩腮鼓鼓,又挨近些,舉了個桂花糕給她,「姐姐你嘗嘗這個,我記得你愛吃的……」
黛玉忙避過臉去,眨眼抖落睫毛上的淚珠,回身推了桂花糕,低聲道:「明明是你自己愛吃,偏要拉上我做幌子。」
「好姐姐,你吃一個嘛——不然回頭薛姨媽問起來,這一盤子都是我吃光的,豈不是有點不好意思?」
「你還會不好意思。」黛玉破涕為笑,這才接過那桂花糕來。
「喜歡就只管吃。」薛姨媽問完了寶釵,聽到湘雲的話,笑著過來,與女兒挨著坐下來,與她們吃點心說話。這薛姨媽一般地也叮囑黛玉、湘雲,這幾日秋風起,天寒日短,要留心保暖,仔細莫要生病云云。
黛玉含笑聽著,一雙妙目望著對面緊挨坐著的寶釵與薛姨媽,心裡嘆道:壽數天定,想來我是個母女緣淺的,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命該如此,何必羨慕旁人煩惱自己。
道理雖然如此,然而黛玉心中酸澀,實在無法對外人言說。
怡春宮裡,永嗔跪在三年未見的母妃面前,也正覺得心酸。
竟是景隆帝來打圓場,他笑著對淑貴妃道:「永嗔正是年少心性。這麼大的少年,那心思好比野牛似的,輕輕一鞭子就能跑出八百里去。他這好容易回來一次,你就賞他個笑臉又何妨?」
淑貴妃笑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妾萬萬擔不起。兒大不由娘,臣妾如今也管束不住他了——從今往後,全憑皇上做主就是。」
「還不快跟你母妃說點好聽的!」景隆帝沖永嗔瞪起眼睛,假怒道:「胡鬧的時候那機靈勁哪去了?」
「母妃,兒子……」永嗔訕笑著,「兒子過幾日又回北疆去了,您要有氣,就這會兒沖兒子出了吧……」
「你又要回北疆去?」
永嗔抬頭望景隆帝。
景隆帝恨得瞪了他一眼,安撫淑貴妃,「這個嘛,朕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淑貴妃忍了忍,仍是笑道:「後宮不得干政,皇上既然這樣安排了,自然有您的道理。臣妾說了,從今往後,永嗔的事情全憑皇上做主。」
永嗔跪在下面,臉上一黯。
年少的子女或許厭倦父母管束,然而有一天當父母告訴你,再也不會管你了——其中滋味,真是要讓人流下淚來。
一時靜默,永嗔抹了把臉,不再想這一茬,仰臉沖景隆帝笑道:「父皇,兒子跟您求個恩典。那選妃一事,等兒子從北疆回來再辦如何?等兒子立了軍功,父皇再給指一門好親事,兩下里並在一處,豈不是喜上添喜?」
「胡鬧。」景隆帝皺眉,「朕那天東暖閣里跟你說的道理,你竟是全然沒聽進去不成?你都十六了,等你北疆回來再選妃,再到成親——你得二十多了,像話嗎?」
「兒子如今不想選妃,想起來就覺得煩悶。」永嗔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情,他如今一門心思都撲在北疆戰事與波詭雲譎的朝政上,對任何分心的外人外物都頗為不耐煩。
淑貴妃卻輕輕開口了,她仍是側身對著景隆帝,不看永嗔,「皇上,臣妾看來,等過幾年再議親也無妨。」
景隆帝雖然還是皺著眉頭,但是明顯比永嗔說的時候能聽進去了,「你也不替他著急?」
「人之性情,只看年紀似有不妥。」淑貴妃柔聲細語,「臣妾記得皇上說過,太子殿下七八歲上,便已性情沉穩,不輸朝中重臣。既然有年幼沉穩如太子殿下,想來也該有年長仍跳脫之輩……」這後面一種顯然是在說永嗔。
「旁的倒也罷了。」淑貴妃笑道:「他尚不定性,若早早訂了婚事——臣妾只怕耽擱了別人家的好女兒。」
景隆帝一愣,繼而大笑,手指點著淑貴妃,道:「這話非得是親娘才敢說。」
一句話說得淑貴妃與永嗔都是一愣。
永嗔望著母妃,心裡五味陳雜,暗道:雖然因著我不肯聽勸,讓母妃惱了我,但似乎瞧著母妃心底還是牽挂我的——只是不知這回再去北疆,等回來時候,這份牽挂還剩幾分。
一時奶娘抱了十八皇子永葉來。
才兩歲的小豆丁,生得虎頭虎腦,可愛極了,因是第一次見永嗔這個哥哥,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只盯著他,看得人心裡發軟。
永嗔忍不住就伸臂抱他。
永葉也不怕生,見他蹲下來,立時攀著他胳膊,蹬著他膝蓋就往他懷裡鑽,來時路上早聽了奶娘的叮囑,一個勁兒叫「哥哥!哥哥!」,奶聲奶氣的,萌死個人。
這麼個奶娃娃趴在懷裡,血脈相連的天性真是強大,若不是上頭景隆帝和淑貴妃還眼睜睜瞧著,永嗔都想要輕輕咬一口小十八的肉臉蛋——喜歡到了極處,不知要如何愛這小玩意兒才好。
他托著永葉晃悠了兩回,逗得永葉咯咯直笑,一抬頭見景隆帝與淑貴妃都定定望著自己懷裡的永葉。帝妃二人持久地凝視著,目中流露出異樣的柔情與慈愛——那是人之天性,唯有對著仍是孩童的子女才有的感情。
永嗔雖然一般是他們的孩子,卻是個已經長大了的孩子。上一次被父皇與母妃用如今望小十八的目光望著,已是許多年前。
這麼多的想法不過只是一忽兒的事,永嗔只覺心中酸澀。
他刻意忽視自己心底的情緒,把臉貼在永葉的小肉手上,逗他,「再叫聲哥哥……」
等到永嗔要走,永葉跟著他不放,帝妃見他們兄弟友愛,又因永嗔難得回來一次,有意縱容,竟是讓永葉一路跟到了惇本殿中。
永葉來了惇本殿中,四顧一望。
小孩子看人,才最是看臉的——這一圈看去,永葉就沖著太子永湛伸出小短手去,奶聲奶氣道:「抱!」
太子永湛見他可愛,含笑才要伸手。
永嗔已是黑著臉把小十八拎在手中,批評教育道:「小壞蛋,這是我哥哥。」這小十八把父皇母妃的寵愛都佔去了,他不去計較;還要來搶太子哥哥,那是萬萬不可的。
小十八嘻嘻一笑,奶聲奶氣學他說話,「是我哥哥。」
永嗔跟他鼻尖相對,重複強調:「是我哥哥。」
太子永湛在一旁,看他們一大一小耍活寶,扶著椅背笑得發顫。
永嗔大半也是在逗太子哥哥發笑,跟小十八來回了幾句,放他下來,捏捏他的小臉蛋,笑道:「快點長大知不知道?等哥哥下次回來,帶你去學拉弓射箭,教你背書寫字——再給你選門小媳婦……」
太子永湛笑出聲來。
小十八還在奶聲奶氣地跟著學,「選門小媳婦……」
永嗔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永葉到底人小精神短,鬧了半日便困了,在奶娘懷裡睡得香甜。
永嗔在他泛著奶香氣的小肉臉上親了一親,讓常紅親自帶人送那奶娘回怡春宮,再三叮囑路上仔細,莫要顛醒了小十八。
太子永湛只在一旁含笑望著。
「有這麼個小人兒也挺有趣的。」永嗔摸摸鼻子,笑道:「過幾日我走了……」他原是想說若太子哥哥政事無聊,就把小十八拎過來逗一逗,只別忘了他就好——旋即卻又想到因他攙和到這裡頭,母妃已大為不悅,若再添上小十八,不知要僵成什麼局面,一時便沉默了。
太子永湛目光一閃,已從他面上讀出他未出口的心思,卻絕口不提這些,只笑道:「正是,秋狩過後,你便該去北疆建功立業了。」
永嗔昂首挺胸,鏗鏘道:「哼,這次秋狩我要拿個頭籌!」
秋狩全名叫做哨鹿秋狩,是三年前景隆帝決定舉行的活動——每年秋天在牧野舉行行圍活動。這並非為了狩獵娛樂,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軍事意義。
三年前正是景隆帝罰永嗔去了北疆的時間點——大約從那個時候,景隆帝已下定決心,要平定柔然。而所選的牧野圍場,與大夏正北的金族部落接壤。
景隆帝借每年的牧野行圍,在那裡定期接見金族各部的王公貴族,鞏固金漢關係。穩住了金族部落,要對柔然動手之時,才不怕有人「趁火打劫」。至於官樣文章上所說的,要讓王孫公子練好騎射,吃苦耐勞,倒是次要的了。
牧野圍場位於都中往北疆的路途上,林木蔥鬱,水草茂盛,群獸聚以繁殖。當年景隆帝剛剛大婚便親征金族部落,途徑此地,喜其林茂草豐,賜名牧野,曾經的行軍大帳早改了宮殿。
這牧野圍場里,分了宮殿區、湖泊區和山嶽區,又在湖波區與山嶽區之間的曠野上留出了圍獵區。景隆帝住了正宮主殿「澹泊敬誠」殿,金族各部族王公住在正宮東的七進院落松鶴齋里,永嗔則托太子哥哥的福,一起住在松鶴齋以東的東宮,兩人歇息在「卷阿勝境」殿。其餘諸隨行皇子則住在松鶴齋之北的萬壑松風宮殿群中,那就離景隆帝所住的正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