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是日秋高氣爽,哨鹿圍獵,景隆帝獨坐高台,太子永湛坐於左首,諸皇子散坐,金族各部族王公陪坐。
「這次隨朕出行的幾個兒子,都還算過得去。」景隆帝在上首笑道:「你們部族多勇士,也跟朕的兒郎比一比?頭籌有賞——大宛國日前進貢了一匹汗血寶馬,通體雪白,日馳千里。今日誰獵得最多,朕就賞給誰。」
金族最大部落的王爺岩哥笑道:「正是,不知哪位皇子是皇上的千里馬。」
此言一出,底下有幾位皇子便動了心思,卻都不作聲。
永嗔笑道:「這汗血寶馬,兒子要定了。」
「哦?」景隆帝大笑,「大話說在前頭,你可莫要讓朕在金族王爺面前折了面子。」
九皇子見狀,忽然咬牙一笑,道:「父皇,從前三年彩頭都沒今年的好。以前太子殿下礙著身份,不好跟兒子們爭;今年若還不許太子殿下入場,可太也對不住太子殿下。」
景隆帝仍是笑著,眸光沉了,「那依你之見,該如何?」
「父皇就許了太子也下場吧。」九皇子永氿笑道:「也讓金族王爺們開開眼界——兒子記得,太子殿下的騎射功夫乃是父皇親自教的,諸兄弟中數一數二。」
景隆帝淡淡道:「太子,你可聽到老九的話了?以為如何?」
永嗔搶道:「我替太子哥哥去……」
金族王爺岩哥說著不甚通暢的漢話,笑道:「真的勇士,沒有替的——讓臣等開開眼界……」竟是攛掇著,也要太子永湛下場。
太子永湛坐著對景隆帝一欠身,笑道:「兒臣願往,不擬爭先,只當陪兄弟們遊戲了。」
九皇子永氿在底下小聲嗤笑,沖他五哥擠眼睛。
五皇子永澹垂著眼皮,只作沒看到。
金族各王爺聽話聽音,知道景隆帝這次是要考校兒子,因此都約束自己部族之人,只湊趣不爭先。
景隆帝傳旨開筵,令諸皇子下圍場會獵。
頓時,四面八方號角呼應,數千羽林衛從四方擂鼓鳴炮,搖旗吶喊。茂林豐草中伏著的猛獸弱禽乍然一驚,立時亂成一團,四處奔逐翱翔。
永嗔自帶了百餘騎自東往西衝殺過去,他帶著北疆混熟的親兵,一個個挽弓搭箭,揮刀挺槍殺得渾身是血。草間的走獸四處亂鑽,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滾在草間掙扎哀鳴。所獵者甚多,後頭侍衛把活物縛成串兒,永嗔只將獵物耳朵割下串起,搭在自己馬脖子上,小半日已是累累兩大束。
風捲殘雲一場圍獵,未末時牌便見分曉。
永嗔仍有少年心性在,武功上還有一分爭榮誇耀之心,雖沒有要與太子哥哥比的心思,卻滿擬要越過他十六哥去。他直殺得刀口卷刃,殘陽如血,這才胡亂抹了把沁汗的臉,慢慢打馬往回走。
卻迎面遇到十六皇子永沂,只帶了十餘人,駐馬停在林間岔路口。
永嗔笑道:「十六哥,所獵幾何?」
永沂卻有些神色恍惚,潦草點了點頭,一提馬韁,擦過永嗔便走。
永嗔一愣,看他還要往林深處走,叫道:「十六哥,還不回去嗎?」
永沂這才回神,掃了一眼,笑道:「今日頭籌必是十七弟了……」他跟永嗔並駕齊驅走了半程路,忽然道:「倒忘了跟你說,方才我遇到太子殿下,他那裡竟是全無所獲——只怕等會兒到了父皇跟前,不好交待,畢竟還有金族王爺們在。」
永嗔勒馬停韁,他殺得性起時,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這會兒才記起太子哥哥也下場了。雖不信永沂的話,疑心他是要賺自己回去,好得頭籌,卻又覺得他十六哥為了一匹馬不至於做出這等事——到底是關心太子哥哥佔了上風,他便笑問道:「十六哥在哪裡遇到的?我去看一眼。」
永沂見他立時便要改道尋人,心情複雜,給他指了路,帶著從人自顧自離開了。
永嗔尋著永沂所指的道路,帶著百餘騎人,沿著林間玉帶般蜿蜒的河道一路找去。
果然在河中段追上了太子殿下一行人。
永嗔打馬上前,卻見太子哥哥身邊兩名護衛馬後縛著兩大串活物,顯見是太子哥哥獵得之物。
太子永湛生性仁厚,因秋季母獸多有孕,不欲濫殺為樂,只捕來算是遵從景隆帝之命。
永嗔見那獵物雖不算極多,卻也斷然不少,總能應付過去的——再料不到十六哥竟真為了一匹馬做出這等騙人之事,倒叫他不齒。
太子永湛只當是巧遇,笑著招手,看了他馬上所得,道:「今日頭籌必是吾弟了。」
永嗔想起十六皇子的話,畢竟金族王爺還在,又有五哥那伙子人起鬨架秧子要看笑話,自己那份爭先的心就消了,把馬脖子上兩串血淋淋的獸耳往太子哥哥身後護衛懷中一丟,笑道:「味兒腥死了——太子哥哥這是要去哪兒?太陽都要落山了,還不回去么?」
太子永湛知他心意,只微微一笑,不提此事,答道:「此河盡頭是賽罕湖,湖上落日風光極美。」
永嗔懶洋洋鬆了腰骨,笑道:「我陪哥哥一起去看。」他彷彿記得聽蘇淡墨說過,當初先皇后陪著景隆帝御駕親征金族部落,回程在賽罕湖診出了喜脈——那就是太子哥哥的由來了。太子哥哥雖然口中說得是湖上風光,心裡想得必然是追思先母。
兄弟二人在前,後面跟著百餘騎兵護衛。
兩人隨意閑聊。
「秋狩這是第四年了,從前哥哥來的時候,可去看過賽罕湖?」
「每年都去的。湖光山色,與都中不同。」太子永湛看了一眼永嗔的龍馬,笑問道:「這就是你從前信里寫的龍馬了吧?」
「是啊——從柔然一個小頭領手裡搶來的,可恨讓那小頭領逃了性命。這傢伙還沒名字呢——哥哥給它起一個?」
太子永湛還在沉吟思索,永嗔又道:「可不要太雅的,大白話的名兒就行,不然到了軍中,要被底下人笑死。」
太子永湛忍俊不禁,慢慢道:「西極白虎,主兵事,乃兵刃之神。這龍馬通體雪白,不如就叫白虎吧。」
永嗔又要往北疆去,這兵刃之神的名字自然是願他逢凶化吉、戰場上平安。
「白虎,白虎……」永嗔明白太子哥哥的寄語,叫了兩聲龍馬的新名字,笑道:「明明是馬,卻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錯亂。」
太子永湛聽弟弟這話,有種別緻的童趣,不禁笑起來。
斜陽餘暉為山林染上一層溫柔的橘色,瀲灧動人的賽罕湖已然在望。
龍馬忽然警惕四望,與此同時永嗔猛地坐直了身子,渾身的肌肉緊繃起來。
「怎麼了?」太子永湛含笑望來。
在北疆戰場上三年的廝殺馴養出的直覺發揮了作用。
那是種嗅到殺氣的身體本能反應。
在思維理順之前,永嗔猛地拔刀,立斷太子哥哥腳上馬鐙,一把撈他到馬上;不用催促,龍馬已揚蹄狂奔,眨眼間飛出十餘丈。
只聽轟隆聲大作,似天崩地陷,兩人方才所在之地,草木不留,炸作一片焦黑,其後跟隨的百餘騎兵無一倖免,半空中滿是血污斷肢,直如人間地獄!
若不是龍馬速度驚人,即便是太子永湛方才所乘御馬,也難逃劫難。
劇烈的爆炸尚未平息,蝗雨般的□□穿林射來,勁風如有實質,直撲永嗔后心!
永嗔護太子哥哥在胸前,橫長刀於身後,輪轉如風。
只聽「乒乓」聲如落冰雹,來箭盡數被刀柄擋住。
一波箭雨未歇,第二波箭雨又至!
永嗔咬牙再擋,只覺虎口發麻發熱,格擋碰撞處震得手臂劇痛,心知這斷然不是人力所射之箭,必是機弩所射。伏擊之人,手段毒辣,布局周密,抱定必成之勢態。
第三、四波箭雨連發!
只見正前方便是開闊的賽罕湖,避無可避,再無出路;左前側卻是一處斷開的崖峰,以龍馬之速,再奔兩撥箭雨光景,便可抵達——負一人越過那斷峰,於龍馬並非不可能之事。
永嗔催著龍馬急上崖峰,他握著那長刀已是勉力,只左手死死扣住太子哥哥后心,要用自己尚不算魁梧的肉身護住他。
「上崖峰!龍馬負你躍過去!」直面死亡這一刻,永嗔非但沒有害怕,思維竟異常地清晰起來:太子哥哥從前每年來秋狩都會去賽罕湖,十六哥顯得幼稚的謊言,如此大量的炸藥,裝備精良的弓箭手……
耳聽得背後利物破空聲大作,永嗔咬緊牙關,閉目屏息,挺直脊背。
竟來不及好好告別。
預想中的疼痛與冰涼沒有降臨。
一陣吭啷聲過後,太子哥哥鎮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死不了,別怕。」
卻是太子永湛解下護心,相機持在永嗔背後,擋了這兩波箭雨。
龍馬飛馳,永嗔只覺勁風撲面,睜開眼睛,就看到太子哥哥含笑的面容——他的雙眸倒映著漫天落日餘暉,溫暖而關切,世界忽然靜了。
太子永湛見他睜眼,笑道:「炸藥都不能傷你我分毫,可見天命如此。」
他素來儒雅溫和,遇事才顯出強韌鎮定的一面來。
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正是他骨子裡的儲君本色。
兩句話的功夫,龍馬已奔至崖峰,林中哨音大作,有穿前朝服飾的數隊男子快速奔襲上來——卻比龍馬速度慢多了。
永嗔原是決意以死相護,讓龍馬負著太子哥哥躍過斷崖,甩脫來人。
三丈寬的裂隙,負一人躍過,想來該是極限。
太子永湛卻已看穿他的想法,牽著他的手撫在龍馬脖頸上。
他望著永嗔的眼睛,目光里有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信它。」
永嗔踟躕,萬一……
太子永湛笑道:「這可是一匹叫白虎的馬——明明是馬,卻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錯亂。」
這是方才永嗔的玩笑話。
永嗔被他鎮定自若的態度感染,竟忍不住彎了下唇角,才一放鬆,就見太子哥哥奪過馬韁發力一提——龍馬負著兩人,衝出崖峰!高高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