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玲瓏
蠻州城地處西南,在苗疆以部族群居的那一大片地區中,算是最大的城鎮。除了居住在此的鎮民以外,周邊一些地方的苗人也經常會到此進行集會,採買交易。而察覺到商機的漢族商人們也聞風而動,越來越多得聚集到這裡,使得蠻州一時之間頗為熱鬧繁華。
玲瓏便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多民族雜居,風俗與中原迥然不同的地方。她的父親是來此做買賣的商人,與一位苗家女子一見鍾情,於是結合生下了玲瓏。她的母親能歌善舞,在年輕時就已經是許多苗族青年的夢中情人,成婚之後更是不乏絡繹不絕的追求者。
而繼承了父母優點的玲瓏,更曾是蠻州城住民們人人稱讚的百靈鳥,她的歌聲婉轉清麗,聞之令人神往。多少青年為了聽她的一支山歌而日夜守護在竹樓之外,這樣的玲瓏卻因為數次的救命之恩愛上了竹林之中的蛇妖。
苗族少女對於愛情從不吝於表達,也對世俗的所謂人妖殊途無甚在意,愛上便是愛上了,從不違背自己的心意。她瞞著家裡暗中與蛇妖來往,蛇妖也慢慢被她的深情所感動,接受了她。
可這本應幸福下去的故事,卻被少女突如其來的絕症打破了。玲瓏不想死去,她還有許多歌沒有唱給蛇妖聽,還有許多事沒有跟他一起做,兩人原本的約定在病痛的打擊下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謊言。
她乞求蛇妖,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想繼續活下去。蛇妖也深深愛著她,自是無法拒絕她的請求。於是在半個月前,玲瓏去世之後,蛇妖便使用了縛靈之術將她的靈魂鎖在了這具她原本的身體里,又喚醒了她的神智。她天真地以為這樣便會獲得幸福,誰知這才是悲劇的開始——
「縛靈之術並不能讓死者復生,它只是將原本會離開身體的三魂七魄強制封印,根據封印的容器不同,會產生不一樣的效果。若是封入原本的身體,初時沒有任何問題,然隨著時間流逝,身體會與魂魄產生排斥,漸漸壞死,直到變成一具沒有任何思想的殭屍。」
這個法術在很早以前厲初篁便曾研究過,本以為經過改良之後,真的能成為不錯的復活之法。只是可惜,不論使用任何容器,靈魂與容器都不會相合,反而會彼此衝突,容器會漸漸毀壞,而靈魂之力也會被慢慢侵蝕。時日久了,遑論容器,連靈魂也會在這個過程中消磨殆盡,徹底消失。
現在的玲瓏就是個例子。她復活之初也滿心以為法術很完美,可沒過兩天便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首先,她失去了聲音,再也不能唱出百靈鳥般的山歌。
接著是視覺、嗅覺、味覺,多彩的世界一夜之間變得只剩黑白灰,食物全部變得平淡無味,難以下咽。感覺也開始遲鈍,直到有一天被刀子割傷了手臂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時,才發現身體也已經開始僵硬。
「雖然活著,其實已經死去。」
初篁的話讓厲依覺得很揪心,這句話既是在說玲瓏,不知道是否也是在說他自己。或許他一直以來都有這個隱憂,靈魂之力飄渺神秘,誰知下一刻他的身體會不會也變成玲瓏這副模樣。渡魂之術終究也只是個損人不利己的權宜之計,他們必須在他的靈魂之力用完之前找到解決辦法才行。
「失禮了,敢問玲瓏姑娘可知,這竹林之中發生的一些變化?」
【我當然知道!】玲瓏的情緒再次變得激動起來,腦海中的語氣激烈又帶著深切的恨意。【這八卦迷蹤陣是他為了保護我而設下的,為的就是把那群不顧往日情誼,想要把我當做怪物燒死的人全部趕走!】
玲瓏是個心思簡單純真的人,在復活之後,她因為看到母親傷心流淚而感到不安,想瞞著蛇妖去見見父母,讓他們安心。雖然蛇妖說過,人是無法容忍異類存在的,但玲瓏覺得自己的父母肯定不會因此而厭惡自己。於是,在一個昏暗的夜裡,玲瓏偷偷進入了自己原本的家。
然而一切並非她所想得那般順利,此時在她家中,除了父母以外,還有那個一直在外閑晃,冒充道士招搖撞騙的叔叔。他不聽玲瓏的辯解,一口咬定她是妖孽,還危言聳聽,說什麼她是來找父母索命的,漸漸的,原本看向她的慈祥激動的視線,變為了猜疑和警惕。
玲瓏灰心失望之餘,想要離開,誰知她的叔叔硬是撲上來說要替天行道,三人合力將她捆了起來,關在了地窖內。第二天,當她被架到大街口,綁在柱子上,曾經的親人朋友,曾經的街坊鄰里,曾經愛慕她的人,全部叫囂著要燒死她時,她終於明白,原來一切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了。
那一刻,手持火把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叔叔那猙獰的表情,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曾經,叔叔帶著她轉遍整個蠻州城,只為了一個小小的糖人。曾經,她被隔壁的鵝追趕,是叔叔衝上來趕走它們保護了她。她頭上這支銀簪,還是她及笄之後,叔叔親手為她戴上的……
這曾經美好的回憶,在此刻,在他點燃玲瓏腳下干樹枝的時候,化為了無邊的恨意。
為什麼,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她重新活過來卻又要燒死她……
為什麼,她去世時這些人的眼淚明明那麼真實,而此刻他們臉上扭曲的瘋狂卻也不見虛假……
她不懂,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事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難道這些人,覺得她死掉才好嗎?
直到被終於趕來的蛇妖救走,玲瓏還是無法從這種絕望的情緒中抽離。她難過,卻無法流淚,想要訴說,卻發現已經不能再發出聲音——
聽說,叔叔為了除掉她,鼓動了全城的人來竹林搜尋他們的行蹤;聽說,叔叔欺騙了修道之人,說林中妖魔作亂,讓他們來除魔衛道,剷除妖邪……
女媧娘娘啊,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沒有人願意拯救她,連女媧廟中的祭司們,都覺得她不該存在於世?難道是她的信仰不夠堅定,還是因為她曾經死過一回?
「人對於自身並不了解的事物一向毫不留情,哪怕是曾經的親人、愛侶,只要他們發現你與他們稍有不同,那麼迎接你的便是必然的結局。」初篁的話里,隱含著深深的恨意,他與玲瓏此刻,想必是感同身受吧。「玲瓏姑娘,此刻是否心存怨懟,想要復仇?」
厲依聞言立刻轉頭看向初篁,他的臉在飄搖的燭火映照下顯得陰晴不定。這個問題,是否也是問他自己的?
【我想報復,我當然想報復,想讓他們所有人都嘗到跟我一樣的痛苦!】玲瓏的體內突然散發星星點點的黑霧,眼睛也開始變成血紅,她猛地站起身來,方才還踉蹌的步子變得靈活起來,朝著兩人揮舞出尖利的指甲。【殺,殺光你們,殺光你們!】
「初篁,這是怎麼回事?」厲依急忙躲開,卻見厲初篁一道金光將玲瓏束縛在原地。她不停地掙扎,腦海中傳來的意識充滿了仇恨和不甘,斷斷續續如同雜音一般刺耳。
「縛靈之術終是邪法,被束縛的靈魂會隨著時間慢慢化為厲鬼,失去人的思想變為怪物,不能再入輪迴。」似乎是知道厲依想說什麼,厲初篁雙手結印,將一道符咒打入了玲瓏體內。後者在痛苦的痙攣之後,倒地失去了意識。「她被封印的時日還不長,並未完全變成厲鬼。今晚恰巧是朔月,陰氣太重,才會引發心魔。」
「若是快些破除縛靈之術,玲瓏還能有下一世嗎?」
「她的靈魂之力已消耗大半,想來只能再承受一世輪迴。」厲初篁雖然點了點頭,但是他的話可一點也不樂觀。「然縛靈之術十分霸道,可謂無法可解,若想破除,只能除掉施術之人或是使用血塗之陣。」
「經歷血塗之陣的靈魂無法再入輪迴,肯定不能用這個方法。」也就是說,要救玲瓏,必須殺掉蛇妖。只是不知道那蛇妖施術之前,是否知道會造成這樣的結局。
「小依打算如何行事?」
「這是他們二人之事,我自然不會替他們做任何決定。等玲瓏醒了,詢問她的意思吧。」厲依斜睨了他一眼,顯然知道這個壞心眼的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很是喜歡將一些難以抉擇的問題擺在她面前,看她煩惱,看她徘徊不前。似乎不管她掙扎著做出任何決定,都能成為取悅他的好戲。
厲依的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不了解厲初篁。年幼時覺得他單純地疼愛自己,幾年時間過去,許是太久未見,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明明現在的初篁對她並無不同,但厲依敏感地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這種微妙的距離感,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到底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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