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顏露(六)
笑妄谷,梨園。
飛檐反宇戲台之上,燈火明亮而通透。她水袖輕舞,婉轉腰肢。斷續的咿呀,蓄滿了不為人知的凄涼。
覃曜、覃疏以及雲豈站在閣樓上,看著底下的映蘿,她唱的,是與君老。
覃曜凌空掏出一壺酒,遞給雲豈,雲豈欲接,覃曜又收回了手,訕訕笑道:「雲豈,我還想再麻煩你一件事。」
覃曜有意逗他,雲豈倒也不惱,十分溫潤:「姑娘但說無妨。」
「十日後鳳御與琉渡的喜筵,可不可以帶我去?我保證,不會生事。」覃曜滿目誠懇,而後將一旁默然的覃疏拉到身側:「還帶上他。」
雲豈有些為難:「覃姑娘可否告知在下為何要去?」
「聽聞不滅山臨著弱水,是以,不滅山的鳳族一旦舉辦宴會,皆會以弱水釀的酒來待客。你知道的,我對酒有那麼一丁點兒痴迷。」
千年前覃曜曾在輕酒那裡,嘗過鳳族用弱水釀出的酒。與其他酒不同的是,難得的苦澀與甘甜交織,妙不可言。
哪裡是一丁點兒痴迷,連闖禁地這種事都陪她做了。雲豈應下此事,接過了那壺名為幻顏露的酒。
覃曜問:「映蘿還有多少時日?」
「除去今日,只餘三日,倘若我們回來得再晚些,怕是趕不上了。」雲豈望著底下的映蘿,如是說道。
「幻顏露也給你了,你打算怎麼辦?」
「在下今夜會帶走映蘿,去落果村,並且會在那裡設好結界,不會被村裡的世人窺見。至於鳳御的喜筵,十日後,在下來笑妄谷尋姑娘便是。」
「一言為定。」
季夏的夜裡應是悶熱難耐,而梨花林卻如同世外一般,隔絕了煙火俗世的紛紛擾擾。
不改從前,此處依舊是雪窖冰天,茫雪於梨樹枝頭翩躚起舞,輕盈漫卷。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林中的梨花亭里,一方楠木矮桌,紅泥火爐,溫酒一壺。覃曜坐在蒲團上,聽風賞雪,愜意獨酌。
她心忖,雲豈大抵已將幻顏露給映蘿喝下了吧,他自有法子,倒用不著她擔憂。
覃曜同雲豈告別後,覺著天氣煩熱得緊,便來了此處想吹吹涼風。至於覃疏,他有奪魂閣的任務在身,出了梨園便溜得無影無蹤。眼下一人自斟自飲,著實有些無趣。
她手執著從天宮帶下來的青銅觚,在亭里已然坐了半個時辰。那千年陳釀一觚觚陸續下肚,不由喝得她酪酊大醉。自詡酒量不俗的她,許多年都沒這般醉過了。
頭腦愈發昏沉迷糊,她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道盡心中苦悶。
「當年,我的阿娘,她為我取名覃曜,日出有曜,取自光亮暖照之意。而我呢,呵……先是懦弱,后又魯莽,再因著一己私慾變得陰暗歹毒。又哪裡,擔得起這個『曜』字?」她輕笑,言語稀稀散散。說著說著,竟濕了眼眶。
那湛湛眼波里映著漫天的飛鴻雪,映著虯曲枝椏上的白璧梨花,映著遠處穿風踏雪而來的夜歸人。
有人握住了她正在斟酒的手,那聲音清沉而溫柔,是雪虐風饕里陡然生出的一抹暖陽:「阿姐,你醉了。」
她抬頭看他,蹙眉,任淚縱橫。
她突然鬆開了把著紅泥紫砂壺的手,反手握住覃疏,似小姑娘般耍起賴來:「不許走,陪我喝酒。」
誰知覃疏睨了一眼酒瓮,看見與覃曜白日裡帶回的酒瓮一樣。他滿目不屑,道:「我才不要喝那廝釀的酒。」
依著覃曜往日里的脾氣必然會鬆開手,甩他一記白眼,淡淡回上一句:「愛喝不喝!」然而這一次,她並沒有鬆手,反倒握得更緊,痴痴地望著覃疏。
這樣的動作持續了半晌,因著無力的緣故,覃曜終是鬆開了手,再撐不住,昏睡過去。
覃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間發梢滿滿的酒氣。五百年來,他從未見過這般頹廢的她,酒和著淚,一同咽下。
這樣的她,仿若一根刺,刺著他的心一陣陣地抽痛。
他此時的目光,如梨花林的氣候般清寒冷冽,死死地盯著楠木桌上的青銅觚。那觚陳色古舊,未曾在覃曜處見過,大抵也是她從酒泠殿里順手撈來的。
她對那廝,當真念念不忘,這般上心?
是覃疏將她背回院里的。
她的前胸貼著他結實而溫暖的後背,他感受得到她的每一次心跳,而她的每一次心跳都讓他的心情愈發地不平靜。
他故意放慢了腳步,只求得這一路能漫長些,只求得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能更近些。
後背上傳來覃曜迷迷糊糊的聲音:「阿疏。」而後,便無後話,大抵是說夢話吧,覃疏暗忖。過了半晌,又聽到她的嚶嚶呢喃:「我捨不得你。」
聞言,覃疏頓時五味翻騰,思緒萬千。這句「捨不得」是對自己說的?抑或是對誰說的?今夜她借酒澆愁為得又是哪番?
覃曜醒來的時候仍是夜裡。
寢屋裡點了一根搖搖暖燭,雕花熏香爐里裊裊升起是醒酒香,輕煙四溢,香而不膩。
覃曜晃了晃腦袋,現下仍覺著幾分頭痛,輕酒釀的酒放了一千年,果然後勁不小!她想出去透透氣,而後掀開薄被,雙手推開房門。
是朗夜,千里月華,層林染墨,蟬噪灌耳。
「阿姐,你總算是醒了。」遠遠地聽到覃疏的聲音。他換了身石青色鶴氅,手執著乾坤袋,從樹叢藤葉間迎過來,步履如飛。
待湊到跟前了,他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說教模樣:「我就說了那廝釀的酒,不能亂喝。你看你,一睡便睡了整整兩日。」
「兩日?」覃曜翻了個白眼,看來這陳年老釀味道是佳,後勁也忒大了!
覃曜垂眼,看到覃疏的靴履上沾了新鮮濕潤的泥土,且還能聞到絲絲的芳草清香,而後瞥了瞥他手裡的乾坤袋:「你去了兮娘那裡?」
這些年,笑妄谷的買賣做成后,寶物可沒少收,而這些寶物統統交予兮娘看管。乾坤袋便是其中一個,這乾坤袋是樣神器,可收納物件之多,難以想象。
覃疏清清柔柔笑道:「我知道,阿姐想去不滅山,也一定想收點弱水回來釀酒。是以,我方才找兮娘借了乾坤袋,到時候,你想收多少便收多少。」
「你倒是貼心得很。」
被誇了一句,覃疏笑容更歡。他突然打開乾坤袋,眼見著袋裡有三三兩兩的螢火蟲陸續飛出。螢火蟲遊動在寂靜的夜幕里,而後愈來愈多,成群扑打著翅膀。
「我回來的時候,瞧見路邊有許多螢火蟲,便順手收了些。用來裝弱水前,先用一撥兒螢火蟲試試水。」
覃曜怎會不知,笑妄谷地勢複雜,妖魔精怪眾多,這裡的螢火蟲從不四處亂竄,只會聚集在東南面的池塘邊。
兮娘的別院建於北面,他倆住的小院地處西面,怎會有順路之說?如此看來,是覃疏特意去了那方池塘,用乾坤袋捉了這些螢火蟲罷。
這番想到,覃曜打趣了一句:「確實是順手?」
覃疏赧然一笑,不答話,將空了的乾坤袋往房內一扔。
螢火圍繞之下,他清亮明動的桃花眼望著滿天的螢火蟲,笑道:「傳說,季夏三月,腐草為螢。螢火蟲是從腐草與爛竹根化生而成,騰飛於草木疏影之間。如此,周而復始。」
而覃曜看著眼前人,沉了一眸子的螢光,朦朧而柔和。
爾後他收了笑意,目光落在她臉上:「阿姐,我想做你一輩子的螢火蟲。哪怕僅有一點點微弱的光芒,我定會盡全力照亮你。只要有我在,便不會讓你身處黑暗之中,也請你,定要信我。」
那夜,覃曜醉后的一番胡言亂語,他都聽到了。她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他雖不懂,但覃曜既然不願說,他也不打算問。覃曜說她內心陰暗,那好,他去捉了這方螢火蟲,試圖照亮她。
覃曜難得認真:「我從未不信你。只是,你會一直信我么?」
「自然。」覃疏不經思考,脫口而出。爾後眸子幾轉,訕訕笑道:「阿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覃曜垂了目,用手輕撣了撣衣裙。整整睡了兩日,身上仍載著濃濃的酒氣,是該泡個溫水澡了。她懶得抬眼,漫不經心回道:「你說。」
「你對輕酒上神真的只是師徒之情?」
覃曜倏然抬頭:「這個問題在鹿吳山外,你已問過,而我也答過。」
覃疏不服,扯了扯嘴角:「你上次可沒有說清楚。」害得他心裡一直不暢快。當然後面這句,他憋了下去。
見他癟了嘴,覃曜也確實不願再逗他,嚴色道:「他是我師父,再生父母,就像兮娘待你我一般。可夠清楚了?」
聞言,覃疏細細打量著她的神色,覺著她說得十分真誠。於是將之前的不快一併拋於腦後,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來:「清楚。」
「進來坐。」覃曜回身進了房,坐在銅鏡前。
未聽到覃疏作答,覃曜回過頭去。他仍杵在門檻外,見覃曜扭頭瞅他,便歪著頭,十分乖覺:「阿姐,你餓不餓?」
「咕嚕!」不說還好,一說還真有些餓。
「我去外頭給你弄點吃的。」他言罷,便徑直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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