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顏露(七)
覃曜用過膳后,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溫水澡。睡了兩日,這下可來了勁兒。踏出房門,外頭黑壓壓一片。
不經意間想到雲豈與映蘿,明日便是映蘿的最後一日了,也不知他們在落果村過得如何?
思及此,覃曜的指尖聚了一撮銀光,將銀光甩於前方那棵梨樹的粗壯樹榦上。銀光散成一方景象,將雲豈此時的一舉一動映出。
畫面里的落果村,月明星疏,萬物睡去,周遭寂寂。茅草屋內,雲豈坐在窗前,迎著月光,專心致志地捏著一個彩面人。
面人這玩意兒,覃曜在人間市集上見過,是以麵粉與糯米粉為主料揉合。她聽世人說,以油麵糖蜜造為笑靨兒,謂之果食。
雲豈手執一根竹絲,幾經雕琢,不過多時,一個輕靈小面人脫手而成。此面人帶著盔頭,身著水袖霓裳,是映蘿平日里唱戲的模樣。想必,雲豈是尋思著明日送給映蘿的。
「覃姑娘,可該是看夠了?」畫面里的雲豈突然開口。
「被你發現了。」
「姑娘這招窺曉之術使得一點都不用心,壓根兒沒有想瞞在下的意思,自然被在下發現了。天色可不早了,怎麼還沒睡?」
覃曜心忖,被他發現也無妨。倘若用心施法,豈不耗費更多靈力,她又不傻!
正欲說夏夜煩悶,難以入睡,不料覃疏湊了過來,揭她的短:「喝大發了,睡了整整兩日,才醒。」
覃曜是向來自詡千杯不醉的!她朝身旁人一瞪,這孩子,瞎說什麼大實話!丟臉!而那頭的雲豈嘴角溢出絲絲笑意來。
「映蘿呢?她可信你是許江賦?」覃曜問。
「許江賦離世后,映蘿的心神本就有些痴瘋。不過,她倒也是心大,見了在下不曾問過其他,一口一個相公地叫。」雲豈說話間帶著淺淺暖笑。他起身,將面人放於陳舊的木桌上,「時候不早了,在下要睡了。勞煩覃姑娘速速將窺曉之術收起來,不要逼在下出手。倘若傷了姑娘,那可怪不得在下。」
覃曜嗯哼一聲,甩袖,收了這方窺曉之術。
覃疏看到那五彩斑斕的面人,問起覃曜:「阿姐可還記得你我初遇之時,你答應要帶我去南館之事?」
她當然記得,當年覃疏給她出難題,要她帶他去南館玩。
那日清晨,二人走在瀘城摩肩接踵的鬧市上。覃曜思忖著怎麼打發掉答應帶覃疏去南館之事,正是愁悶之際,卻見覃疏被一道捏麵人的小攤給吸引了。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一個個五光十色的面人,映得他心底開花。
「我給你買十個面人,便不去南館了,可好?」
「面人想要,南館我也想去。」
「二十個!」
「好。」
而賣面人的老叟一臉詫異聽著他們的對話,這年頭,竟還有要帶孩子去南館的,定然不是親生的!
覃疏的小手拿不住二十個面人,於是覃曜幫他拿著。而覃疏則一路走,一路吃。
覃疏到笑妄谷幾日後,發現此處也有所謂的南館。是以,他趁著兮娘不在奪魂閣之際,溜出了奪魂閣,進了南館。
鴛鴦暖帳里,一名粗野大漢騎在另一名清秀小生的屁股上,一抖一抖,儼然一副騎馬的架勢。覃疏疑惑不已,正待細看,卻被火急火燎趕來的兮娘逮了出去。
「那二十個面人仍是沒能攔住你想去南館的心。彼時你小小年紀,倒是開了盤兒眼見!」覃曜莞爾一笑。
兩日後。
天色微暝的時候,覃疏照例出了笑妄谷做任務,而眼下已盡寅時他仍未歸來。覃疏一向做事麻利,速去速回。現下,覃曜不免有些擔心他的安危,因此,她去了兮娘的別院。
奪魂閣與探風門的主事皆為兮娘。而奪魂閣的殺手接下的任務也都經兮娘一一過目。覃曜想去問兮娘,覃疏這次的任務是否危險,為何遲遲不歸。
「巫十七?他的修為絕不低於阿疏!你竟讓阿疏去冒這個險?」聽說覃疏這次去對付的是黃鼬寨的大當家巫十七,覃曜有些惱怒。
黃鼬寨的大當家巫十七,是個蠻橫霸道的角色。
黃鼬寨與蜘蛛洞一向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前些日子,巫十七更是欺凌了蜘蛛洞老大的掌上明珠。於是蜘蛛洞老大懷恨在心,遣人來了笑妄谷,要買巫十七的項上人頭。
兮娘接了這樁買賣,並派給了覃疏。
「我讓阿疏接這個買賣,是因為想看看他的修為有無長進?倘若他連巫十七都打不過,又如何能對付凌洵歌?阿曜,我是在為你著想啊!」
覃曜目光堅定,緩緩道:「復仇這件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兮娘蹙眉,滿目憂心:「阿曜,你可想清楚了?」
「我自有分寸!」
月影將闌,覃曜帶著一身寒意出了兮娘的別院,沒走幾步便見著了歸來的覃疏。
他拖著蹣跚的步履,清秀的面容煞白十分。他一手以劍撐地,一手捂著猶在滴血的胸口,向他身後望去,遠遠近近,血竟滴了一路!
覃曜速步迎上去扶住他,幾個動作封住了他的血脈。她真怕他,失血過多而死!
見覃曜皺眉擔憂的模樣,他雖受下重傷卻騰出幾分喜悅之情。爾後扯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來,反安慰道:「我沒事的。」
房內,二人相對而坐。
覃曜不發一言,毫不避諱地褪去了他的玄色勁裝,打算替他包紮傷口。而覃疏眉梢蹙起,咬著毫無血色的薄唇,不作任何錶示,由著她來。
覃曜將清涼侵骨的草藥敷到他胸前的傷口上,「我問過兮娘了,是巫十七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的?」
覃疏長睫微扇,嘴角溢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放心,他已經死了。」
覃疏在奪魂閣密訓了整整一百年,才被放出去做任務。然而,這四百年來,他從未讓覃曜與兮娘失望過。於他而言,無論自己受多重的傷,該殺的人,該做的事,他絕不會失手。
覃曜將紗布替他裹好后,抬頭看他:「阿疏,你不必呆在奪魂閣了。」
「為何?」覃疏挑眉,不解。
「退出奪魂閣,待在院里。」覃曜思索片刻,理直氣壯地吐出一句:「待在院里,陪我喝酒。」
兮娘那番話足以證明,如今的她,已然不顧及覃疏的生死且有意讓他犯險。而兮娘所派出的任務,無論多艱難兇險,覃疏作為奪魂閣的殺手實在是難以推辭。覃曜不願再次看到他受傷,唯一的法子便是讓他離開奪魂閣。她雖空有谷主名頭,但覃疏是她帶回來的人,他的事,她可以全權做主。
覃疏眸光淡淡:「阿姐,當年我跟了你,你便告訴過我,笑妄谷從不養無用之人。」
覃曜眼神深邃,嚴色道:「我說讓你留在院里,沒有人敢說什麼,倘若有人在背後嚼舌根子我也管不著。至於兮娘那邊,我自會與她說明。」
覃疏扯出一絲笑,聲音十分虛弱:「不必了。一點小傷,無礙的。」
「你這叫小傷?」她顰蹙。
覃疏勾唇一笑:「當然!過兩日便還阿姐一個生龍活虎的覃疏。」一直以來,他傷口自愈的能力的確比尋常的妖魔精怪更快。
「就這麼定了,你不許再接任務。」見覃疏還有心思笑,她有些氣惱。爾後,覃曜從杉木櫃中翻出一件乾淨長衫,欲意替他換上。
見勢,覃疏幾分羞怯,握住覃曜欲替他穿衣的手,「阿姐,我自己來。」他的這般動作卻扯痛了傷口,垂頭咬唇,吸了一口涼氣。覃曜一記白眼遞上,並未停下手頭動作。
是從何時起,他眉目流轉間的絲毫變化,竟能輕易影響到她的情緒?又是從何時起,那顆冰封了很久很久的心,也開始逐漸融掉且溢出絲絲暖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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