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 18

18 Chapter 18

塔丘鄉是個安靜祥和的地方,但卻並不是伊甸園。村裡時不時地會出些事故,打破這寧靜美好。

有時是些傷心事:一個男人被公牛撞成重傷;駕車人從馬車上摔下跌斷了脖子;母親早亡,留下一群沒人照顧的孩子;一個小男孩在森林邊玩,不幸被野獸叼走。這些悲劇往往能展示出村裡人善良的一面:鄰居們會去慰問傷心的寡婦;有能力的會把沒人照料的孩子領回家,直到給孩子們找到新家為止;村民們自發給悲傷的家庭送去他們用得著的東西。

有些事情沒有這麼讓人悲傷難受,卻也讓人不怎麼好受。一個平時安靜溫和的男人喝得爛醉,走過草地的時候嘴裡大聲嚷嚷著下流話;一個男人拋棄了相戀十年的女友,另尋新歡;孩子或者動物受到虐待,溫和無害的閑話突然變得兇險惡毒。這些事情讓涉世未深的人對世界心懷疑慮,覺得陽光的背後總有塊陰影。經驗豐富的人會把事情分開來看,他們明白人性是奇妙的善與惡的結合。幸運的是,善大多數時候是佔主導。

雖然痛苦和失落會侵襲每一個人,周圍的人也會分擔這些苦楚,但是生活依舊要繼續。

在詹姆斯擔任教區長的這十年裡,塔丘鄉漸漸從一個小村子發展成了小鎮的規模。村民們漲了工資,務農的薪水由一周十二先令漲到了一周十五先令。嫻熟的手藝人開始按工作時間收費。

維多利亞女王登基五十周年時,教區議會建立,有些熱心的村民提出了改革計劃,有些還被實施了。郡委員會派了農業專家和烹調專家給村民上課,學校開辦了給男女青年的夜間課程。

詹姆斯在這片教區任職以來,總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平等的和窮人交流,從不帶居高臨下的神氣。他十年來的言傳身教改變了村裡窮人卑躬屈膝的態度。鄉紳們也耳濡目染,受到了影響。很多村民依然從教堂領肉湯和毯子,有些人依然對過去的舊時光念念不忘,但更多的人因為教堂里平等的新氣象歡欣鼓舞。如今這片教區的教民們都為他們的牧師感到驕傲。

人們稱他是這片教區有史以來最好的佈道者,有人誇他是郡里最好的。近幾年,周邊教區的甚至是切普斯托的人都會來聽他佈道。夏天的周日晚上,教堂里的走道都會被擠滿。連弗格森先生這樣不太去教堂的人都會出席,他的評價是:「講的不錯,把達爾文的書遞給我,偶爾聽聽佈道總是能給進化論添點兒不同的聲音。」然而他的一點點不以為然和村民們的狂熱追捧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這一年的復活節,甚至有《泰登漢新聞》的記者來報道他的佈道內容。教民們把報紙寄給在北方、在倫敦或者在英屬殖民地的親友們,說是「為了讓他們知道塔丘鄉不再是那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了」。

隨著詹姆斯越來越受歡迎,他的不拘小節在大家眼裡也成了惹人喜愛的地方。許多農夫家的女兒都主動請纓要到牧師小屋幫忙,如何婉拒她們反而成了詹姆斯頭痛的新問題。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教區的女人們為了誰來裝飾教堂這種小事都能爭搶起來,她們還願意分擔為牧師家修補衣物的職責。詹姆斯這幾年的聖誕節收到了無數雙親手做的拖鞋,估計只有蜈蚣才能穿得過來。

約翰作為教區長的孩子,經常被請去喝茶,受到盛情款待,胃口都要被村民們寵壞了。對塔丘鄉的村民來說,雖然詹姆斯不如前任的牧師那樣受人尊敬,但是他更受人愛戴。

1891年9月,一封主教大人的來信為詹姆斯在塔丘鄉的春風化雨畫上了句號。他從信里得知,因為主教的舉薦,他將在倫敦的威斯敏斯特的聖瑪格麗特任職。如果忽略掉那片教區的議會和倫敦郡議會一直以來的爭端不休和派系鬥爭,這也許應該算是一項前途光明的晉陞。

然而,詹姆斯卻並未來得及為此感到欣喜,因為他首先想到的是,該如何告訴約翰這件事。

在收到鄧布利多太太的來信,將她的男孩們委託卡森先生幫忙送往他們位於戈德里克山谷的新家之後,詹姆斯的生活恢復了原樣,但是約翰卻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古怪,他再一次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出去玩也不跟人打交道,整天圍在詹姆斯身邊打轉,就好像他的小尾巴似的。

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在鄧布利多兄弟逗留的最後幾天里,他對那對兄弟的狀況過於關心而疏忽了約翰的感受,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漸漸覺得不只是因為這樣。

於是經過好一番又哄又勸,詹姆斯才弄明白他的男孩是感到了些許不安。因為就在這個夏天,他的許多朋友,包括蘿拉,都從學校畢業了。有的孩子,像是湯米和弗萊迪立刻就被家人送到住在大城鎮的親友那裡做學徒,女孩們則去了附近或者鎮上條件稍好的人家作女傭,就連蘿拉也被父母商議著要送她去鎮上的親戚經營的郵局工作。

以約翰的學力早已經足夠通過考試,但他卻寧願拖到十一歲,詹姆斯原本一直以為他只是單純不想長大,但如今他知道,男孩是害怕發生變化,害怕會跟其他畢業了的孩子一樣,被送到其他地方去,被迫跟家人和朋友分離。

「但是我們總是會暫時分開,你忘了十一歲時要去魔法學校上學的事情嗎?」詹姆斯開導他說:「那兒可是寄宿制的,只有假期時才能回家,你不能想回來就回來。」

「……那我不要去那裡上學。」約翰咬了咬下嘴唇,委屈地看著他,一藍一綠的眼睛明亮濕潤。「為什麼我不能就待在這裡呢?我可以讀很多書,你和教母都可以教我。」

「但那不一樣,」詹姆斯溫和地說:「在學校里有更豐富的知識和更多的書本,最重要的是,你還會遇見很多的新朋友。」

「我並不想要新朋友。」男孩固執地說。「現在這些朋友就足夠了。」

「別這麼說,」詹姆斯摸著他已經長到蓋過耳際的黑髮,耐心地勸導說:「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之後還有漫長的時間,你總會走出這裡,前往外面的世界,經歷各種各樣的際遇,見識形形□□的人和地方……就像你喜歡的那些冒險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有一天,你會擁有許許多多屬於你自己的故事,也許我會有幸見證其中的一些,也許有許多故事會是你講給我聽的,而我會非常開心的將它們全部寫下來。你覺得這聽上去很糟嗎?」

約翰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永遠別把自己封閉起來,我的孩子。」詹姆斯告訴他:「每一個相遇與每一個離別都會讓你收穫良多,讓你成長更多,睜開眼睛,帶著你的智慧和勇氣,還有我最愛的你的笑容,去探索那個更廣闊的世界,我知道你會成為一個比我更好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不會比你更好,」約翰小聲反駁說:「你是我知道的全世界最好的人。」

詹姆斯覺得臉有些發熱。「那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才會這麼說。」他揚起眉毛說:「我有著很多要不得的毛病,事實上這就是我當初為什麼不得不離開牛津。因為我在那兒成為了一個很糟糕的大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來到這裡,遇見波特一家,遇見你,讓我成為了一個稍微好一些的人。」

約翰眨了眨眼睛,認真地看著詹姆斯。詹姆斯知道他現在對男孩說這些也許有點兒太早,但是當他注視著那雙一藍一綠的特別的眼睛,他知道男孩能明白自己所想要傳達的。

「但是你會一直在這兒對嗎?」約翰摟住他的脖子問,「你會一直在這裡,無論我去到哪兒去了多久,都能夠回來看到你對嗎?」

「我會一直在這裡。」詹姆斯指了指男孩的胸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因為我們是彼此的家人,因為我愛你超過愛這世上所有人,所以只要你想,我們就會在彼此身邊。」

約翰想了想,然後問:「沒有什麼能改變這些?」

「沒有什麼能改變這些。」詹姆斯承諾道。

這番談話不過發生在一周之前,但是,如今,眼下,當詹姆斯看著手中主教的來信,他感到一絲焦慮。他知道自己絕不會是那教區議會成員心目中的理想人選,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派系鬥爭和不想讓對方得利的心理作祟,他們絕不會接受一個既無關係又無人脈的鄉村牧師,他知道自己當初在牛津並沒有剩下什麼朋友,他也並不認為當初的那些學生會記得一個年輕的教授……

詹姆斯不知道的是,他那敏感的男孩會如何應對這個消息。他直覺約翰並不會喜歡。考慮到他們會搬離塔丘鄉,離開這片約翰出生和長大的土地,離開這些熟悉的鄰居和朋友,搬到一個陌生的、嘈雜的、一年中大多數時間都顯得有些陰沉沉的城市去……他不想去考慮那些人會怎麼看待一個年近四十、單身的、帶著一個養子的教士,但事實上他知道那個階層的人的閑言碎語遠比小鄉村裡的那些閑話要有殺傷力得多。他更擔憂那會對約翰產生什麼影響。

當然他總可以隱瞞約翰的出身,編造一個遠房親戚的故事……但那意味著他要跟男孩說明他們為什麼要保有秘密,為什麼要說謊。他自己從來不擅長也不喜歡說謊。而且,對約翰那些奇妙而美好的特別之處,那些人會有如這片教區的人們一樣溫柔的心照不宣地包容下來嗎?

詹姆斯嘆了口氣,然後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的助理牧師,畢竟這樣的變動同樣關係到他們的去留,只是他之後又叮囑他們對這個消息暫時保密,畢竟他還有些顧慮。他需要找一位朋友商量商量這件事,並不是請別人幫忙拿主意,而是希望有個人能聽他傾訴他的擔憂和恐懼,從而能讓自己稍稍冷靜和客觀地考慮這個問題。

波特先生對此消息感到非常興奮。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如是說。「聖瑪格麗特教堂?我記得那就在威斯敏斯特宮旁邊對嗎?我去過那兒,漂亮極了。那兒有一座十八世紀的古董風琴,你要知道,那是埃弗里家一個著名的啞炮製造的,他是在安格斯·布坎南出生之前最著名的一個啞炮——」

等他的興奮勁兒稍稍平息之後,確切的說,是在波特先生被波特夫人溫和地提醒過他又開始了跑題的長篇大論的毛病之後,他們才終於能展開正經的談話。

「那麼,你是擔心約翰無法適應新環境?」波特先生問。「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我覺得你不用這麼擔心。」

「準確來說,我是擔心改變環境對他的影響。」詹姆斯一邊斟酌著措辭一邊說。「他……約翰在有些事情上非常敏感,我擔心離開塔丘鄉會令他很不愉快。」

「但是他總是會離開這兒的,事實上,明年夏天他就會到蘇格蘭去上學了,那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們搬去威斯敏斯特,那麼他假期回家時你甚至不用長途跋涉去接他了。」波特先生說,「而且我們也可以把別邸收拾一下,在假期時過去住,這樣他甚至不會感到跟過去相比有什麼不同。」

詹姆斯沉思了一下,然後說:「可是這裡畢竟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而且我想在倫敦情況跟在這兒大不一樣,你知道我說的是……鄰里之間。」

「啊,」波特先生眨了眨眼睛,「是的,那兒的環境確實跟這裡不大一樣。雖然並不是理想的居住地,但是,倫敦畢竟是英國魔法界的商業和政治中心,考慮到約翰基本算作麻瓜家庭出身,眼光放長遠一些的話,住在倫敦也許對他的將來更有益處。」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贊同你的想法。」詹姆斯揉了揉額頭,「可是我更憂慮的是現在……這片土地很奇妙,波特,就像它本身有種奇妙的魔力,這裡跟我從前待過的其他地方都不同,有些令我想起故鄉的康沃爾郡……怎麼說呢,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會讓你覺得跟外面那個日新月異的世界是隔絕的,這裡更緩慢,更包容,更溫和平靜。」

「是的,有些土地確實有那樣的魔力。」波特先生微笑著說,「古老的源自自然本身的魔法,它們會對人產生奇妙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巫師們更願意居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想對麻瓜來說也是一樣。」詹姆斯也笑了笑。「我更希望孩子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並不是說我不喜歡倫敦,我修法學時曾在那裡待過一年多時間,那確實是個充滿生命力的偉大城鎮,但我覺得……我覺得那裡並不適合約翰。」

波特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我還是覺得你多慮了。就算你們搬去倫敦居住,塔丘鄉永遠在這裡,也永遠是約翰的故鄉。如果他願意,可以在假期時到綠溪谷居住,除此之外,我恐怕他將來大多數的時間都會在那座神奇的城堡里度過。那是全英國巫師的第二個家,他會愛上那兒的,這點我絕對肯定。」

詹姆斯思忖著他的話,最終嘆了口氣。「但願像你說的那樣,」他說。「我希望約翰對此不會有太大的異議。」

約翰確實對此沒有表現出任何異議。

在詹姆斯當晚有些忐忑緊張地對他吐露了這個消息,並且將這一變動的利弊,加上波特先生的想法都說給他聽了之後,男孩沉默了很久然後聳了聳肩說:「我覺得不錯。」

詹姆斯眨了眨眼睛,然後問:「你對搬離這裡沒有意見?」

約翰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用十分理性的口吻說:「我當然沒有意見,這對你來說是件好事——而且只是搬去倫敦而已,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上學或者放假回家都更方便了,不是嗎?」

詹姆斯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但最後決定多給男孩一些時間和空間。他當然不相信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會這麼輕易就結束。只是約翰早已經不是需要他引導著思考問題的小孩子了,而且男孩還有一場迫在眉睫的分別令他分心——蘿拉的去路被決定下來了,她後天就會被父親護送去科爾福德鎮,開始在郵局接受訓練。

第二天一早,約翰吃過早餐,就打包了許多點心去村裡看望蘿拉,他今天專門請了假,詹姆斯知道這對兩個孩子來說都非常重要,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這天詹姆斯在完成上午的教學之後,就回到教堂打理教區事務,埃莫森甚至打聽到了接替他的牧師是誰,不過他們最終決定擱置這個話題,轉而再次討論了年底教會活動的安排,並且定下了下一次教區議會要討論的一些議題,包括丹西先生認為他們應該在教區恢復慶祝米迦勒節的傳統一事。

最後,當詹姆斯終於能跟他自己獨處一下的時候,他重新取出了主教的那封來信讀了兩遍,然後拿出了紙筆開始斟酌回信。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太久,以至於忽略了時間,當他終於意識到有人在敲門時,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發現居然已經天黑了。小仙子發出鈴鐺般的清脆聲響在窗邊繞著圈飛來飛去,詹姆斯生怕它被人看見,連忙合上窗戶拉上窗帘,把吵鬧不休的它關在了房間里。

「弗格森?」詹姆斯打開門,意外地看到這位身材壯實的鐵匠有些拘謹地站在牧師小屋的前院里。「你怎麼會——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哦,瑞文珀特,是蘿拉……她不在你這兒嗎?」弗格森先生問。

「蘿拉?我以為——約翰跟她在一起,他們不在村裡嗎?」

「不,我妻子說從中午之後就沒見過他倆了。」弗格森先生這會兒開始顯出有些焦慮了。「艾瑪很著急,她……我叫她不用擔心。我來的路上還到孩子們常玩耍的樹林邊看過,他們不在那兒。」

「也許是在其他地方?」詹姆斯一邊說一邊取過門廊邊上掛著的外套,「您看過河岸地了嗎?或者村子東邊的林子?」

「不,我沒有,」弗格森先生皺著眉頭說。「但這會兒天都黑了,他們不會在外面待到這麼晚……」

「別著急,」詹姆斯安慰他:「我這就跟你分頭去找,他們一定就在附近,說不定正往回走呢。」

詹姆斯和弗格森先生一起沿著主路往村裡走,他們分頭察看了河岸地和村東的樹林,都沒有見到約翰和蘿拉的身影。他們到村裡時,蘿拉依然沒有回家,於是在安撫了著急的弗格森太太之後,他們又挨家挨戶問了村裡其他孩子,孩子們表示一整天都沒見過他倆。

隨著他們兩個人的搜尋一次次落空,夜色漸深,眼看月亮已攀升至中天,蘿拉和約翰依然沒有蹤影。詹姆斯知道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只能召集了正準備休息的村民們,分頭到河邊和森林裡去尋找兩個孩子的蹤影。

「抱歉,瑞文珀特,我恐怕這多半是蘿拉惹出來的麻煩。」弗格森先生舉著油燈嘆了口氣:「咳,你瞧……她不太願意到她嬸嬸那兒去。但是安排她到鎮上的郵局去工作,已經我們儘力能為她找到的最適合她的出路了。」

「別這麼說,弗格森。」詹姆斯皺著眉頭朝黑暗的樹林里走去。「我們都知道這並不是某一個人的錯。」

他恐怕孩子們遇到了麻煩,也許是迷路了,也許是受傷……相比之下,對於孩子們因為不理解而逃家的恐懼反而變得輕微了。

鄉村的夜晚最不好的也許便是這點,當入夜之後,一切都被黑暗籠罩,只能靠著遙遠的星光和月光照亮。

油燈雖然比過去常用的火把方便,但提舉著太久也有些灼手。樹林里的路也很難走,擅長搜尋痕迹的獵人托馬斯在夜裡也難以大展身手,只能帶著大夥一碼一碼在樹林里巡查。

人們叫喊著兩個孩子的名字,一聲聲在樹林里傳開去,在夜空下回蕩,只有間或貓頭鷹的叫聲充作回應。

離村子越遠,搜尋變得越困難,因為森林廣袤,夜路難行,原本四人一組的隊伍,拆散成兩人一組,接著乾脆單獨一人,只有遠處的林間晃動的另一個人手中的油燈光亮作為照應,最後走著走著,四周都漆黑下來,就連其他人的呼聲也變得遙遠模糊,聽上去幾乎跟林子里貓頭鷹的叫聲沒什麼分別。

詹姆斯跟弗格森先生分開后,一路靠辨別著星辰往北走,直到最後樹冠濃密到遮蔽了星空,他就只剩下黑暗中油燈照亮的一小圈光亮作為依仗。此刻他甚至有些想念那小仙子吵耳的聲響。

「約翰——蘿拉——」

他一次次大聲呼喚兩個孩子的名字,但無論他有多麼期盼,依然聽不到他想要的回應。一個不留神,他絆在凸起的樹根上摔了一跤,手掌也被粗糙的樹皮蹭破。

詹姆斯萬分狼狽地爬起來,撿起燙手的油燈看了看,好在燈並沒有事。

他草草將手帕纏在手上,提起油燈繼續搜尋。

眼下他對周圍的黑暗全無恐懼,因為他最恐懼的已經佔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詹姆斯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孩子們的名字,呼喚約翰,不在乎手掌和膝蓋的刺痛,不在乎他走得太深太遠,不在乎周圍的環境越來越陌生。

實話實說,他才是最害怕改變的那個人。他討厭勾心鬥角的派系鬥爭,厭煩爾虞我詐的利益糾葛,他害怕麻煩,散漫又任性……確實在他心裡也有一部分愛慕虛榮:覺得在這樣的地方埋沒了自己的才華,覺得被調任到倫敦是對他才能的認可,覺得那才是自己應得的……但是他知道,他知道只有在這樣的地方,自己才能活得如此自由而單純,只有這裡的人們能真正接受他,認可他,甚至喜愛他。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約翰,他不能忍受失去約翰。有一部分愧疚感深埋在他心底:他知道他從一個可憐的母親和一個無名的父親那兒偷走了他們的孩子。但是那個孩子早已經不再是他為了逃離婚姻和組建家庭的麻煩而挑選的捷徑,那個孩子已經成為了他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個孩子改變了他,讓他成為了更好的人,約翰,他的孩子,他不想讓任何理由將那男孩從他身邊拉走,即使是那男孩自身的一部分,即使是魔法。他那麼努力去理解和接受那些不可思議的事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不想讓那成為他與約翰之間的隔閡,他不想因為魔法而失去男孩對他的親近和信賴,哪怕他深知總有一天,那一半不屬於他的世界最終會將他的男孩從他身邊帶走……那種絕望感他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甚至是對他自己。

詹姆斯愛他的男孩,愛那所有讓約翰成為約翰的特質,哪怕是別人眼中的缺點,哪怕是他與眾不同的特別,哪怕是那最終會將他從詹姆斯身邊帶走的那部分……他可以為了約翰做一切事情,去不去倫敦,他的前途和名譽都不重要,他只想要約翰在他身邊安好的快樂的長大,他只想守護約翰直到他不得不放手讓他離開,知道他平安無事,生活順遂……

他從未墜入過一段瘋狂的愛情,也從未執著於一個人,他並沒有那樣的經歷,但他從未為此感到遺憾。這一份愛已經足夠充滿他的整個生命和靈魂。他想約翰也許並不知道這一點。如果他知道,就不會像這樣毫無意義地躲藏起來……

砰的一聲槍響打破了黑夜的寂靜,然後一聲,又一聲。

三聲槍響之後樹林上空充滿了槍聲的迴響和受驚的鳥類撲翅飛竄的聲音。

詹姆斯在回過神的第一時間就朝槍聲響起的方向跑去,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上帝啊……請求你……約翰……」

他衝過一叢灌木時險些跌下藏在後面的陡坡,幸好他及時勾住一旁的樹榦恢復平衡,但是油燈掉了下去,聽聲音這一次是徹底報廢了……忽然間,有種奇特的感覺拂過他,好像一絲微熱的風,又好像一個極其模糊的呼喚。

詹姆斯眨了眨眼睛,他看了一眼槍聲傳來的方向,猶豫了一會兒,他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他跟著那奇異的感覺走去,翻過了一個小丘,又爬過一段土溝,直到他攀著藤蔓和探出泥土的老樹根爬上平地,他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山腳邊上一小塊空地,不遠處是山石構成的傾斜坡牆,而當他走近一些,才發現那兒有一處隱蔽的山洞,洞口裡黑黢黢的,就好像有一身黑色的門鑲嵌在山石中間一般。

他看了看周圍的樹木,借著月光和星光,他看見個別粗壯的樹榦上有些深深的爪痕,還有許多樹枝被折斷落在地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詹姆斯定睛往空地上草叢間看,雖然他不是當獵人的料,但憑著模糊的光亮也能看到那些深深的腳印,還有幾處奇異的焦痕。就好像有人用火把灼燒過那幾塊草地。

詹姆斯一邊留意著山洞那邊的動靜,一邊小心翼翼地湊到一處焦痕邊上察看了一番,只見那些被燒過的草灰還很乾燥,顯然是新近的痕迹。

雖然心裡有了推測,但他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

越是靠近那處山洞,詹姆斯越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奇異的召喚。微熱的風拂過他汗濕的垂落的發綹,如果他留意去感覺,就會發現那風來自山洞之中,並且彷彿有著自己的意識一般,輕柔地繞著他盤旋。

詹姆斯吞咽了一下。他閉了閉眼定定神,然後弓著身朝山洞靠近,就在他即將走到洞口邊的時候,他看見漆黑的山洞裡突然閃現一團亮光,千鈞一髮的他撲向一旁,伴隨著呼呼聲一團灼熱的火球與他擦肩而過,身後驟然一亮,然後一股焦糊的氣味傳來,他回頭看去,只見遠處的一塊草地冒著煙,仍然有幾叢火苗在燃燒。

「走開!」

他聽見一道狠厲的聲音從山洞裡傳來。

「走開!不然我發誓會活活燒死你!」

那話音未落,詹姆斯看到山洞裡又亮起一團火光。

「約翰!」他連忙大喊,「約翰!停下來,是我!」

那火光依然在山洞裡閃動,但是一時間沒有更多的火球飛出來,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他的男孩輕聲問:「……爸爸?」然後那火光熄滅了。

片刻之後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從山洞裡撲了出來,直直撲進詹姆斯的懷裡。

他緊緊地抱住那溫熱的、在呼吸的、活生生的男孩,不顧他身上灰塵撲撲並沾滿野獸巢穴的臭味。

「上帝啊,你沒事。」他用力吻了吻男孩的頭頂,然後一邊捧住他的臉察看他是否完好無損,一邊語無倫次地說:「我找不到你——全村人都在找——那槍聲——我幾乎以為——感謝上帝你沒事——什麼都不重要,我們可以不走,我可以寫信給他們,我可以不做那該死的牧師……」

約翰不知是嚇壞了還是累壞了,他一聲不吭地任他擺弄,只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

直到男孩的沉默讓詹姆斯的心臟再次被提了起來,他不解地看著他問:「約翰?」

約翰張了張嘴,但是沒有出聲,他繼續沉默著,目光移動,掃過詹姆斯掛著樹葉的頭髮、沾著泥土的手肘、纏著手帕的手掌和衣服上被刮開的破損,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他臉上,眼神古怪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們可以不用離開?」男孩問。「你可以為了我不去倫敦?」

「當然。」詹姆斯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就算主教不高興也沒關係?」

他用拇指蹭掉男孩臉頰上沾著的泥灰,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不在乎他,我只在乎你。只要你高興,我們就留下,我會寫信給他們,我會當面跟他說清楚,就算他們不讓我繼續做教區長,我一樣可以在這裡教書,或者乾脆當個醫生……就像我之前告訴你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約翰,因為我愛你超過愛這世上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約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印下一個親吻,然後摟緊了他。

奇妙的,詹姆斯意識到之前那微熱的風並非他的錯覺,那彷彿有意識的風輕柔地拂過他的頭髮、耳朵、臉和雙手,如同一個溫柔的擁抱一般環繞著他們。

稍後,他在約翰的幫助下把蘿拉背出了山洞,小女孩又驚又累昏了過去,除了膝蓋和手上的擦傷之外並無大礙。

原路返回去跟其他人會合的時候,約翰將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他聽。原來蘿拉在中午的時候被弗格森太太訓斥了一頓,於是本來就不開心的她就哭著跑出了家門,約翰不想弗格森太太更加生氣,就在他們家多坐了一會兒幫弗格森太太照顧小玫,等他追出來的時候蘿拉早已經跑沒影了。誰也沒想到蘿拉一向滿點的迷路天賦,居然會讓她闖進了熊的領地里,約翰發現她的時候,她正跟一頭熊大眼瞪小眼,兩個孩子被熊一路猛追,慌不擇路下竟然摔進了熊居住的山洞,如此一來更無法脫身了,約翰情急之下竟然施放出火焰,雖然因此嚇昏了蘿拉,但總算是將猛獸拒之洞外。

「我想並不用擔心,」約翰抓著詹姆斯的袖子邊走邊說,「蘿拉不會說出去的,也說不定,她醒來之後就不記得了。」

「我並不擔心這個。」詹姆斯嘆了口氣,他當然在看到山洞外耳朵情形時就猜測出了大概,但是聽到自己的孩子輕描淡寫地說出如此兇險的經歷,還是令他冒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背上背著蘿拉,他真的想緊緊抱著約翰不撒手。

「那麼……」約翰轉了轉眼睛,「你不生氣?我是說,雖然我不是有意的……但是,你真的一點兒也不生氣?」

「我當然生氣。」詹姆斯看了男孩聽到這句話的反應,勾起嘴角說:「但是生氣是目前在我心裡排行末位的一件事。」

約翰聞言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差點兒讓他們倆都絆上一跤。

弗格森先生第一個跟他們會合,這個一向刻板的大男人看到蘿拉那一刻激動到濕了眼眶,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來抱過了他的寶貝女兒,直到確認她只受了些輕傷,才沉下臉來。不過聽完約翰的陳述,他也沒有生氣,只是跟詹姆斯一樣嘆了口氣,緊緊抱著蘿拉往回走。

在森林裡散開的人們一個傳一個得知了孩子們安然無恙的消息,都漸漸聚攏,疲憊又安心地往回走。這群人中以獵人托馬斯尤為高興,因為他那三槍竟然放倒了一頭熊,他一路上都在炫耀自己的驚險遭遇和神勇手段,年輕些的男人們也跟著他興奮不已,張羅著一回村就要備上工具幫托馬斯把那隻熊拖回村裡,讓大家都開開眼。

走出森林的時候,蘿拉終於在弗格森先生的懷裡醒過來,似乎就像約翰希望的那樣,她沒有提起約翰變出火焰的事。她怯生生的向父親、約翰和所有人道歉,然後就摟著父親的脖子哭起來。村裡人當然都不以為意,只要孩子們平安無事就好。

他們剛一踏上主路,守在村口的弗格森太太就沖了上來,抱著父女倆一邊數落女兒一邊哭著親吻她,最終在村民們的安慰和善意的取笑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詹姆斯也在村口別過眾人,牽著約翰的小手往家走。沒走兩步,就賴不過男孩撒嬌,把他抱了起來。

「我們真的不用離開?」約翰似乎有點兒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真的。」詹姆斯對他說,「只要你願意,我們就永遠住在這裡。」

他答應約翰的事情,從來都認真算數。

這一晚,詹姆斯都沒有休息,他看著約翰終於在自己的小床睡下之後,就回到了書房裡,繼續寫那封給主教的信。只是他怎麼寫都不滿意,總是一遍遍重寫,直到天明他都沒能完成。

也許回信並不是個好主意,詹姆斯想,這畢竟是一項任命,而且主教又聲明是因為有他的推薦才有這次機會,只是回信拒絕顯然不合禮數。

於是他最終決定親自去拜見主教,陳說自己無法去倫敦任職的緣由。

既然決定了,詹姆斯很快就委託人去鎮上發了封電報,然後就安排好一切事務,準備動身前往格洛切斯特鎮。

出發的那天風和日麗,初秋清晨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

傑米·安德森專門借來了農場的馬場,送詹姆斯去九英裡外的車站。

「好好聽弗格森太太的話,知道嗎?」詹姆斯在牧師小屋的院門邊告別他的男孩,「我後天天黑之前就會回來。」

「我會非常聽話。」約翰笑著眨了眨眼睛,小仙子從他的領口探出頭來,「還有貝爾也是。」

詹姆斯揚起了眉毛,「你答應我不會把她帶到弗格森家去。」

「是的,」約翰吐了吐舌頭,「我會把她留在家裡,等我們好好地道別過以後。」

詹姆斯勾起嘴角笑了,他吻了吻男孩的額頭,向他道別,然後爬上馬車,坐在被磨得光溜平整的板條座上,轉頭朝趴在矮牆上的男孩望去。

柔和的晨光映照在男孩的黑髮上,彷彿給他戴上了一頂金色王冠,藍寶石和祖母綠伴隨著他的笑容明亮閃爍。

——那是他的珍寶。

詹姆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孩身上,直到他連同整幢牧師小屋都變成了道路遠端的一個黑點,然後徹底消失在他視野之外為止。

在那一刻,詹姆斯知道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因為有一種名為愛的魔咒將他的心和靈魂系在約翰身上。無論他們相距多遠,他們都從未真正離開對方身邊。

最後的恐懼消失了,詹姆斯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完整、充實而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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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純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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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Chapter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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