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妍認父

第7章 阿妍認父

七月帝京,悶熱非常。爍石流金,浮塵飛揚。

這日午後下了一場雨,來勢很急,去的也快。阿妍坐著院子的涼亭裡邊邊吃葡萄便賞荷。

雨勢漸弱,雨點越發細小輕盈最終幻化為迷離的雨霧。雨霧中,荷花聘婷而立,顫顫而舉。花瓣粉白,輕輕舒展,花蕊嫩黃,清香陣陣。世人皆嘆菡萏之美,其實蓮葉亦有己之美好。水珠落在碧綠的荷葉上,滾圓而剔透,似翡翠玉盤上滾著琉璃珠子,甚是可喜。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阿妍見斯美景,可歡喜?」

阿妍正忡然出神,不曾想一道聲音在身邊響起,一駭之下她口中的葡萄籽便不受控制地噴出直逼來人堇色錦袍。

來人猝不及防,冷不丁被暗器襲擊了個正著。

阿妍姑娘的恩公五公子一張俊臉立即黑了。

阿妍眨眨眼怔了一瞬,然後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站起,無比真誠地向受害者致以深深的歉意:「公子,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個好人,絕無作惡之心!」

他面色一緩,漾著唇角對阿妍說:「說得比唱得還要好,不如寓情於景即興賦詩一首看看。」

阿妍驚悚地看向他,深以為他所提之事不亞於讓公雞下蛋,還必須下的是鴨蛋。

她沉吟半晌,以莫大的勇氣說:「公子,不如你多尋些葡萄籽砸死我吧。」

他:「……」

自打七夕在舞雩台上共飲,這兩人的關係倒是有了些變化,這幾次見面也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對於這一點,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

雨後的荷塘顯出一種飄逸的朦朧美,淡淡的荷香沁人心扉。

五公子來了興緻說要與阿妍作畫一幅,阿妍受寵若驚兼之從善如流。

離兒領著一個小丫鬟上了筆墨紙硯。離兒還好,左右是面無表情;而那個小丫鬟瞟著阿妍的眼神分明在說你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讓這位俊逸瀟洒而又顯然身份不凡的貴公子為你作畫。

吃飽喝足后的阿妍心情還是不錯的,她對著小丫鬟嬌羞一笑,然後背向荷塘,半倚亭欄,冒著折斷腰的風險大無畏地扭著身子擺出望穿秋水的做作姿態,自認為很有幾分文藝小清新。

阿妍幸福地想著,這畫應該就是送她了,五公子沒道理留著一副不算仕女的仕女圖。她如果悄悄把它挪出去賣了,那麼……她幾乎可以看到無數錠金元寶以秋風掃落葉的狷狂之姿在她眼前呼嘯而過。

她的前途,真有錢途。

雪白的宣紙,輕柔地平攤著,用上等青玉格子壓住了四角。五公子手執一隻狼毫玉筆,點潑描染,筆下飛快,極是流暢。眼風偶爾掃一下風物,唇角勾著的卻是一抹意味難明的輕笑。

阿妍幸福不起來了,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似乎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荷塘籠霧,點水蜻蜓款款而飛。

一隻蜻蜓飛來了,而後飛走。

又一隻蜻蜓飛來了,而後飛走。

再一隻蜻蜓飛來了,而後飛走。

……

阿妍悄悄打了個呵欠,準備小眯一下。

「阿妍。」就在這時,五公子喚她。他擱下筆,踱步至阿妍面前,身子微微前傾,幽而沉的氣息便自上而下籠罩著即將與周公會晤的妍姑娘,「過來看看我畫的如何。」

妍姑娘來了精神,樂呵呵湊上前,頭一伸,眼一瞪,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畫上的荷花是亭亭的,荷葉是田田的,意境是迷離的,只是這人物吧……掃帚眉、腫泡眼、翻鼻孔、外齙牙,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兒。

阿妍默默看著,再默默看著,然後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說道:「我竟不曉得自己長得這般驚世駭俗。」

五公子唇畔漾起瀲灧的弧度,道:「既是作畫,自然要加以創造。」

阿妍:「……」

阿妍的內心是不好的。

不過這畫應該還是有人樂意花銀子買的,畢竟可以貼茅坑裡辟邪。

阿妍繼續鬱郁地吃著葡萄,覺得全天下只有美食不會欺騙她,結果一聲脆響她的牙齒硌上了葡萄籽。

阿妍默了一瞬,然後捂著嘴歪到了一邊,內心凄涼。

五公子用筆端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含笑說:「來,公子我帶你出去轉轉。」

*

帝京到底是天子腳下,繁華與別處不同。眼見雨剛歇,青石板路還是潮濕的,小販的叫賣聲、吆喝聲已是此起彼伏。

阿妍小口小口地啃著雕梅跟著她恩人四下晃悠。今天她恩人心情顯然不錯,又是作畫又是玩笑,笑起來也比往日少了幾分沉魅下暗藏的鋒利。阿妍卻想起前幾日七夕時的那似爆竹般的聲響,當時陳煜莫測的神色。然後幽幽扶額,覺得這種複雜的事情是不需要她這種單純的姑娘考慮的。

一路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含羞帶怯看向五公子,然後又似嗔似怨看向阿妍。阿妍心下甚委屈,她恩人固然是玉樹臨風,可那也有她甘當綠葉在旁襯托的原因,她這種犧牲精神不被歌頌反被奚落,可見,現今世道像她這樣老實厚道的姑娘是相當少見的。

拐了一條街,迎面而來兩位面熟之人。為首的青年文士正是七夕那日阿妍在天香閣遇見的低調貴人,後面跟著的自然是他的隨從。青年文士目光掃向她時溫和地笑了一下,旋即便穩穩地投向五公子,繼而溫和開口:「五殿下。」

五公子——或者說是北辰燁,當今的五皇子,他笑得亦是無害:「甚巧,太傅。」

阿妍啃雕梅啃得亦是天真爛漫。她自然猜測過這位恩公的身份,從他的江南道細葛衣著,從他袖口的綉紋,從他懸著的玉佩,從他與江南的牽扯,從他的儀度風采,從那個「五」字——準確的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隱瞞身份,只看阿妍怎麼辦。

阿妍記得剛疑心她恩人是當朝皇子時忡神了好半天啊,方壓制住拿一沓宣紙請他大發慈悲密密麻麻簽上大名而後去街上拍賣換銀子的衝動。本來嘛,他不提,她就不說,不挑明他身份相處總要輕鬆上些許。而現在,懷疑成了現實,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戳破,從此他便是北辰燁了。

太傅溫衡和北辰燁走在前面,打著太極,一個和藹可親,一個平易近人,看起來真是天生一對。阿妍和那隨從都在主子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都顯得很奴性,顯得很猥瑣,但阿妍覺得他們絕對不是天生一對。

走著走著,阿妍的腳步突然頓了頓。

那隨從很警覺,立刻看向阿妍,關切問道:「姑娘,怎麼了?」

阿妍笑笑:「我的腿有些抽筋,不過不礙事。」然後接著走。

那隨從內心隱約也有什麼不對勁的情緒幽幽蔓延開來,可看看北宮燁和太傅,依然言笑晏晏,他只有暗地裡皺皺眉,繼續跟了上去。

漸漸走到了橋頭,北辰燁說道:「今日與太傅交談,燁受益良多。改日前去太傅府上請教,還望太傅……」

話戛然而止,北宮燁眸光一閃,太傅面色一凝。

太傅的隨從一個閃身便擋道了他的主子和北宮燁身前,刀已出鞘!

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

*

……刀光劍影……玄色身影……黑衣白刀……一抹肌膚……晶瑩似雪……飛濺的鮮血猩紅刺目……

夢境是凌亂的。

夢外,一隻溫暖的手撫上阿妍面頰:「妍兒,我的女兒。」

阿妍掙脫夢境,朦朦朧朧睜開眼,發覺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而太傅溫衡正守在她的窗前。

阿妍望向他,有些傻。

見過酒樓里雲淡風輕的他,見過北辰燁面前不動聲色的他,見過刺客面前從容鎮定的他,卻不曾見過這樣的他——彷彿一夕之間滄桑千年。正並不是歷盡無常世事後的無奈蒼老,而像是孑然一身的世外人倏爾有了牽挂,重嘗人間煙火,紅塵百味。

溫衡眼見阿妍醒了,眼眶微紅,像是走了砂,卻又分明欣慰的很:「妍兒,你總算是醒了大夫說你失血過多,又受了驚悸,爹爹愧對於你啊。」

阿妍頓了頓,覺得劇情反轉的有些快。她恍惚記起,刺客人多勢眾,有一個人趁勢偷襲溫衡,她看見后做了一個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如果思考就絕對不會做的舉動——擋在了太傅溫衡的面前。

然後便是衣帛撕裂的聲音,冰涼刺入皮肉。

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就是現在。

阿妍努力消化著溫衡的話,而後開口:「爹爹?太傅怕不是認錯了罷,小女子無父無母,漂泊於塵世,卑微如螻蟻,如何高攀大人?」

溫衡低頭看著阿妍,眼底有磅礴澎湃如潮汐起伏,有失而復得的喜,也有追憶往昔的憾:「妍兒,叫你受委屈了我愧對你娘,枉為爾父,你過往人生里的諸般磨難,皆是我之過錯,便是今日你不認爹爹也怨不得你。」

話雖如此,溫衡的眼眶已然濕潤。

阿妍垂著眼帘:「並非小女子不認,只不過我如今記憶全失,對過往一無所知,不曉得太傅何以認為我是您的女兒?」

溫衡愛憐地撫過阿妍的發頂:「妍兒,我於天香閣初初見你,便發現你的眉目極肖我已故的夫人,與你小時候的模樣更是頗像,彼時,我內心就很是震驚。」他的語氣輕柔而充滿憐惜,似有頗多感慨,「更何況,你的鎖骨那處的血梅花,是你母親她們部族特有的印記,手法是她獨創如今,世間無二。」

「因為十年前的一場劫難,她帶著我們五歲的女兒與我失散,後來,經我多方打聽,得知的卻是她已香消玉殞,而我們的女兒,始終是下落不明。」他的聲音很緩,字字句句難掩悲傷和痛苦,他凝視著阿妍,目光在隱隱發顫:「妍兒,你就是我們的女兒。」

阿妍沉默聽著,目光有些木,心中卻一動。在過往的歲月中,她從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麼,現在卻覺得,有個爹爹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她無意識地瞧著床幔上垂下的流蘇,口中輕輕道:「爹爹。」

溫衡撫著她發頂的手一顫。

微風徐來,流蘇玎玲,花開無聲。

三天後,溫衡帶著阿妍拜祭了她娘親的衣冠冢,對於往昔之事溫衡不願多提,阿妍也不多問。阿妍提及她的救命恩人五皇子北辰燁,溫衡的神色變得晦明難辨,阿妍不知道他是怎樣「感謝」北辰燁的,但她也不甚關心。畢竟,居上位者,謀權謀國謀天下,心思之深沉,遠非常人所及。

幾日間,「兩朝元老溫太傅,天子近臣溫閣老,大啟文官之首溫衡的嫡嫡親閨女失散多年終於找回來了」這一消息傳遍帝京大街小巷及旮旯,兼有說書的、唱曲的、刷快板的對此做出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阿妍一下子成了「帝京紅人」,人氣飆升。可能是溫衡清廉太久,此番橫空冒出了個女兒,眾人終於逮著了抱大腿的機會,一時間各色禮品盡往阿妍這裡飄,阿妍悶聲發了一通大財,自我感覺良好。

或許是愧疚,或許是出自父親最原本的那份心意,溫衡極儘可能的關心、包容阿妍。阿妍咳嗽兩聲,他會擔憂;每天吃飯,阿妍愛吃的菜總是放在她面前;一次阿妍不小心打翻了他端給她的一碗湯,湯濺在手上,滾燙而灼熱,他當時就慌了,忙找蛇油膏藥幫阿妍抹,卻忽視了自己分明燙傷的更重的手。

看起來,溫衡的確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彼時,看著溫衡,阿妍頓時紅了眼,然而當溫衡轉過身時,阿妍卻垂下了眼帘,纖長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模糊的影。

天下有一種花,叫罌粟,可以醫治很多疾病,卻也可以讓人上癮,一旦沾染,遂成依賴。

天下還有一種事物,叫做感情。

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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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約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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