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是陽春三月好時節,京城處處春意盎然。這一日陽光分外明媚,在客棧中呆了幾日的安如寶有些坐不住了,回屋換了身輕便衣袍,與邢山只會一聲,便走出了客棧。
客棧位置偏僻,穿過一條巷子方來到主街之上。到底是京城,他們所在之處不過是外城,街道比玉興城便寬了兩倍不止,可供四輛馬車並轡行駛。肅遠城與玉興城一樣,也分為東西南北四成,穿過主街,向南,便可見一條長河穿城而過,這河稱作溟河,流至城門處,沿著護城河繞城一周,便向東流去。
溟河河道兩旁修建著高高的白色堤壩,堤壩上栽種著垂柳花樹,白堤綠柳,煞是清爽宜人。安如寶漫步在堤岸上,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溫煦春風,心情分外明媚。河道兩旁店鋪不少,溟河上建有幾座小橋相連,過了橋,安如寶漫步而行,一家家看過去,見一家書畫店裝飾的十分雅緻,左右閑來無事,便施施然走了進去。
書畫店內擺放著各類紙墨筆研,牆上掛著名家字畫,因有著上一世的經歷,安如寶倒也非附庸風雅之輩,那些字畫他也不太看的出好壞,不過卻不影響他欣賞,進店來環視一周,便一幅幅看了過去。這會兒店中人少,店家見他做書生打扮,聽口音又並非是京城人,便知是進京趕考的舉子。這些舉子最愛舞文弄墨,出口又闊綽,不由跟在他身邊介紹道:「……閣下好眼光,這一幅乃是當世大儒瞿夫子的所做,世人皆知瞿夫子善草書,你看著筆鋒走勢,剛勁有力,一氣呵成,當真不負『鬼筆』之名。只可惜瞿夫子為人低調,一墨難求,現世的作品不多,這一幅還是老夫好容易自朋友求來的呢。至於這一幅山水,乃是前朝山水大家唐素唐大家所做……」安如寶一幅幅的看,他便在旁盡心儘力地講,從作品本身至作者本人無一不知,安如寶邊看邊聽邊不住點頭,不時問上兩句,兩人竟是相談甚歡。
正聊的投機,忽聽門口有人道:「店家在么?」
店家聞言停口看過去,安如寶也不禁循聲望去,便見門口站著三人,其中兩人做下人打扮,當中一人身穿天藍色織錦長衫,頭上梳著髮髻,斜插玉簪,露出左耳鮮亮紅艷的花朵型哥兒印,一張臉俊美非凡,讓店家驚艷地失了聲,而安如寶卻暗暗蹙了蹙眉。
這人他認識,正是丁本檀家的小哥兒,丁清寧,也是這個身體原主定過親又毀約的心愛之人。
上次見面時,丁清寧還是個未奉人的小哥兒,他比安如寶小一歲,兩年前成年後便與王真卿成了親,王家乃景國新貴,這兩年風頭正勁,王真卿在這同輩人中又是佼佼者,不提丁王兩家的利益瓜葛,丁清寧與他兩人也算的門當戶對,才貌相當。只是不知為何,相較於上次見面時的無憂無慮,他眼角眉梢帶著幾許清愁,似並非他人以為的生活的幸福美滿。
丁清寧正在店內四處打量,目光轉了一圈剛好落在安如寶身上,待看清對方形容,不由微微瞠大了眼睛,一時愣在了當地。
店家這會兒已醒悟過來,忙跟安如寶告了罪,又叫過夥計代替自己的位置給安如寶做介紹,自己則向丁清寧三人迎了過去,到了近前,殷勤道:「歡迎三位光臨本店,快裡面請。」
丁清寧定了定神,沖著左邊侍人點了點頭,這兩人均是貼身伺候他之人,自是他的意思,其中一人當即對店家道:「我家主君打算買些筆墨紙硯等物,見你這店甚是清凈雅緻,這才進來看看,也不知你這店裡可有附和我家主君心意的物事。」
店家一笑道:「這位主君好眼光,咱這店別的不說,筆墨紙硯樣樣齊全,論質量也絕對是這肅遠城裡最好的,請三位放心,儘管裡面請。」說話間將三人引進店內。
想著這會兒離開實在顯得太過突兀,安如寶忍著心中不適,耐著性子隨著夥計繼續觀賞字畫,盡量不去在意那三人,而丁清寧站在不遠處,心不在焉地聽著侍人與店家說話,目光卻不時偷偷向背對著自己的安如寶身上溜去。
「幾年未見,這人越發的清雋儒雅了。」丁清寧禁不住在心中暗嘆。他與安如寶不說一起長大,也稱的青梅竹馬。那時兩家交好,住的又不遠,小時不知哥兒與爺兒的區別,兩人時常在一起玩耍。也是因他們倆玩得好,年歲又相當,等到了*歲,便由兩家大人做主,給兩人定了親事。
那時年紀小,尚不懂情愛,也不知避諱,懵懵懂懂的到了十一二歲,方知定親奉人為何物,再見面時,便多了幾分尷尬,漸漸地反倒不如小時親近,然心中的甜蜜羞澀卻是騙不了人的。想來那便是喜歡吧。
再後來便是安家敗落,自家阿爹私下毀了兩家婚約。為此事,他也曾經抗爭過,埋怨過,卻在阿么的一句「難道你今後要與他去鄉下種田過苦日子不成?」退縮了。也正因此,在阿爹決定與有權有勢的王家結親時,他也並未阻攔。壞了名聲也好,與王真卿並無感情也罷,總好過去過苦日子不是,
當然了,對於玉興城內被暫未青年才俊的王真卿他也並非完全不情願。然所謂一步錯步步錯說的便是他吧。自以為充滿光明美好的未來,卻在在結親后,在自家郎官輕蔑鄙夷的言辭與不斷被迎入家中的側室跟前碎成了粉末。
歲月催人老,僅僅兩年的時光,他自覺內心已如死灰般不會有任何波瀾,可此刻,再見到安如寶的一剎那,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忽地湧入心間,有酸楚,有疼痛,還有無盡的悔恨。
原來並非無愛,只是那愛太淺,而自己明白的太晚。
店家拿出幾套筆墨,對著丁清寧介紹道:「這兩套是咱店中最好的,你看這一塊,乃是頂級青玉煙,這一塊是頂級松煙墨,而這硯是正宗松石硯。再看這筆,可是上好的蒼毫……」店家在這邊滔滔不絕,另一邊安如寶頂著身後灼灼地目光,也終於看完了店內牆上所有的書畫。
夥計講了一圈,早說的口乾舌燥,好容易看完,忙道:「除去這掛在牆上的,店中還有不少名家之作,因地方狹小並未展出,客人若有興趣,小的這就拿出來給您看看。」
安如寶搖搖頭,道:「不必了。」轉念一想,在店內耽誤了這許多時候,不好空手而回,只好又走向擺放筆墨的地方,撿價格中等的挑了一套,道:「這些給我包起來。」夥計笑著應了聲,拿著東西去櫃檯旁算賬。
一共是五百文,安如寶付了錢,拿了東西便往外走。而一直留意他的丁清寧見狀,再也顧不得其他,失口叫道:「如寶哥,等一等。」話一出口,店內幾人皆是一愣。安如寶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躊躇片刻,暗中嘆了一口氣,回頭對著丁清寧上下打量一番,裝作剛剛認出地恍然一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丁公子。若非你叫我,倒是認不出了。幾年不見,丁公子可好?聽聞丁公子前些年奉入王家,還未跟丁公子道一聲恭喜。」
他這裡左一句丁公子,右一句丁公子,將兩人關係撇的一清二楚,丁清寧心中一窒,嘴唇抖了幾抖方喃喃道:「是……是啊,我……,多謝如……安少爺挂念……我……」忽而又抬頭道:「如……安少爺這會子出現在京城,可是為會試而來,不知……不知考的如何?」
安如寶笑容不變,回道:「在下卻是為會試而來,只是天資有限,凡是儘力而為而已,結果如何並不重要。正如有些事過去了便是過去了,強求不得,丁公子你說是不是?嗯,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安公子若無事,在下便告辭了。」對於丁清寧,原來的安如寶可視作珠寶,深愛不移,但在如今的安如寶心中,卻只是一個熟悉的名字罷了,不比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強上多少。他知道有些事也許並非丁清寧之過,可原主之所以抑鬱而終,與他卻是脫不了干係,如非必要,他並不想再與此人有任何糾纏。
一句強求不得讓丁清寧怔了怔,驀然而來的心痛讓他泫然欲涕,然自尊卻讓他抬起頭來,雖眼眶濕紅,卻挺直了脊背,清聲道:「清寧與安少爺自幼相識,許久未見倒是清寧失態了,失禮之處還望安少爺不要介意,安少爺既有事在身,清寧不便想留,還請自便。」言罷,微微一笑,轉頭對這店家道:「我看這塊青玉煙質地確屬上乘,便這塊吧,還有……」
安如寶等了片刻,見丁清寧只顧與店家說話,看樣子是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自己,放鬆之餘不由心中不免唏噓,輕笑一聲,向外走去。
等人走遠,丁清寧這才抬頭看向漸行漸遠的背影,眼中神情似悲似怨。是錯了么?是錯了吧?可他不過是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罷了,他不過是……不過是太懦弱罷了……結果卻是錯的如此離譜……只是再如何,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遇上不願遇上的人,安如寶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出了店,便沿著原路回了客棧。
進了房間,放下手中東西,安如寶坐在椅子上,剛要歇上一歇,便見客棧夥計匆匆走了進來,沖著他道:「安少爺,外面有人指名來找你,老闆讓小的來問問安少爺可要見。」
安如寶挑了挑眉,心道:「清閑了這幾日,今日怎地如此熱鬧。」,不由問夥計道:「哦,那人可說他是何人?」
夥計道:「那人只說了如是散人四字,說是安少爺聽了便知他是誰。」安如寶嘴角微抽,半晌方道:「來人卻是我的舊式,勞煩小二哥請他進來。」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塊碎銀子遞給夥計,那夥計平白得了賞錢,笑的見牙不見眼地,道一聲「得咧。」轉身跑了出去。
那夥計效率極高,片刻之後,便將人帶了來,來者共有兩人,當先一人臉上掛著弔兒郎當的笑,不等安如寶相請便徑自進了屋,大馬金刀地在安如寶對面坐下,對著安如寶道:「安兄弟別來無恙啊。」非是旁人,正是吳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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