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毛兄弟,我全佑福做事,向來一是一,二是二,該兄弟們的,我不會少一分,是大夥的,我絕不一人私吞。你剛才說的話,我當你是醉酒,不會放在心上。你我是兄弟,今日我能容你,他日你出去,用這種態度對外人說話,別人不見得能容你,希望你好自為之。」
「我呸,少跟我講這些廢話,你還不跟我一樣,都是草堆里爬出來的窮小子,你哪來的五十兩買女人?既然你在高級客棧給你那婆娘要了上等房,幹嘛還要回這裡來?憑什麼你做領隊的,就能獨自一個住在上房,我們就活該像豬仔似的擠大通鋪?」
說來說去,原來癥結在這裡。
全佑福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對大毛也有深深的失望。這世間就是這麼不公平,你再如何掏心挖肺地對人,人家也不見得能相同待你。
「兄弟們放心,我原就沒打算住這裡的上房,我們帶來的貨物那麼多,雖然已經找到商家託賣,可還是要小心為上。我已和商家打好招呼,我夜裡就睡到他家倉庫前的柴房裡守貨,退房的錢,分給兄弟們做貼補,快過中秋了,大家也好買點東西回去孝敬父母。」
如此合情合理的安排,大家都感動了,原以為這下大毛應是沒話好講了,沒想到他反而更咄咄逼人起來,他拎著酒罈,豪飲一口,不顧大家的警告,繼續大放厥詞。
「娘的,你騙誰啊,有女人你不上,去睡柴房,你當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他晃了晃,傻笑起來,「也對,聽說你那個婆娘又臟又爛,還得癆病,送我都不要睡……啊啊啊啊……殺……殺人……殺人了啊……放、放、放、放手……」
眾人大驚,猛眨眼睛。也沒見大牛有什麼動作,他不過是把手按在大毛肩上,大毛就像殺豬似的慘叫,是大毛裝的,還是大牛真下了死力?
真下了死力的話,大毛這肩膀就別想要了,大牛那身力氣……
唉,大家齊齊搖頭,都回想起張家口那塊壓在活泉口十五年之久的石石,大牛隻用單手便抓起了,連大氣都不喘一下,解決了張家口多年的缺水問題,城守老爺感激得痛哭流涕,差點沒給他下跪磕頭。
「我不許你對裴姑娘不敬!買她的銀子和她住的客棧,是我多年的積蓄。我全佑福從來不打誑語、對姑娘不敬,就是對我全佑福不敬,大毛兄弟,現下你明白了吧?」
「啊啊啊……痛啊……殺人了啊……放手啊,全大爺,你饒了我,我、我、我是龜孫子……」大毛痛得酒也醒了,腿一軟,他跌跪在地,酒罈子也掉到地上,酒水嘩啦啦流了滿地。
沒人打算救他,就算真有人想救,也被大牛那一身蠻力嚇得斷了念。
「大毛,你現下明白了吧?」全佑福面不改色地再次逼問,大手仍搭在大毛的肩上,那股認真勁兒在外人看來,還以為他多想得到大毛的諒解似的。
「明、明、明、明白了……全爺,您老饒了我一條小命,我再也不敢了。」
「喔,你說就說吧,幹嘛還跟我下跪,快起來快起來。」
全佑福作勢要扶起他,搭在大毛肩膀的手順勢滑下,拉住他的手腕一提,只聽「喀嚓」一聲,眾人的身子都跟一顫。
忠厚大好人,從沒見跟兄弟們紅過臉的紅實大牛,這次真的發火了,代價就是某人的一隻手臂。
好美的一覺,裴若衣嬌懶的伸伸腰,卻覺得身上微微的痛。
怕是瘦得見骨,稍微有點摩擦碰撞,就會不舒服。
她緩緩睜開眼眸,就見著一個粗壯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外廳的紅木桌前,察覺她睡醒的響動,他立刻轉過身。
斜刺入室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一半陰暗,一半明亮。
意識仍有些模糊的裴若衣一時還想不起昨天發生的事,突然見到有個陌生男人出現房中,那隱在陰霾中的半邊臉孔彷彿異樣猙獰。
不假思索,她張開檀口就要大叫。
「小姐別叫,我是全佑福,昨天救你出奴隸市場的全佑福。」
全佑福?
她眨眨眼睛,記憶一點一點迴流。
抄家、沒籍為奴、發配邊關、被賣。
還有……被訪個男人買下。
「是你。」她輕嘆,放鬆下來,又抬頭看看窗外的陽光。「我睡很久了嗎?」
「是,一天一夜了,你餓嗎?我這就去叫小二送飯上來,還是想吃肉粥?」
他已來到她床前,像個巨人似的矗立在她面前,大臉被場光照得發亮,黑潤的眼睛里有著明顯的欣喜。
她醒了,他這麼開心嗎?
「還是哪裡不舒服?」
見她不答話,以為她哪裡不舒服,他馬上緊張起來,不敢隨便碰她,又不能確定她是否安好,讓他急得手足無措。
他抓耳撓腮的樣子,她見著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別著急,我一切都好,只是剛睡醒,頭還有點昏昏的。」
見她笑,他也跟著傻笑,她笑起來真好看。
傻瓜!她在心裡啐道,也不知怎麼的,心口異樣的暖。
「我餓了,不要喝肉粥,想喝點清淡的湯。」
「喔,我這就去吩咐廚子。」他指了指床頭矮几上疊得整齊的衣物,大臉紅了紅,「那……那是給你準備的衣服。」說完,健步如飛地走了出去。
這人在害羞呢。
裴若衣強撐起身子,取過衣物翻了翻看。一共是兩套衣裳,從肚兜、裡衣、中衣、外裳到繡鞋,一樣不缺。
摸著肚兜,她臉也紅了,想著一個大男人在衣鋪里買肚兜的樣子……怪不得他臉紅。
仔細瞧瞧,這些衣服可不比她以前穿的質料差,就是手工差了些,她一邊穿衣,一邊打量這房間。
白粉牆一塵不染,外廳與內室間有一道圓拱門,牆上鏤刻著精緻繁複的花紋,房內擺設著昂貴的紅木傢具,雲錦繡屏上用金線繪著富貴牡丹圖,一面等身長的銅鏡擦得雪亮,床前紅木踏板前,鋪著厚厚的波斯長毛白毯,她身上蓋的薄被是蠶絲的,被罩是絲緞制的,就連床單,都是奢侈的絲綢。
他很有錢嗎?這間房看起來很貴的樣子,可是他穿的又不像,一身褐色粗布長袍上有幾塊補丁,她甚至注意到他沾滿灰塵的長鞋,在小趾的地方有個快被磨穿的洞。
她疑或不解,又不知該不該問他。
她心不在焉地穿衣,穿好后才覺得不合身。
衣服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袖子要卷上兩折,裙緣都快拖到地上去了。
裴若衣嘟著嘴,可惜了兩套好衣裳。
咚咚咚。
謹慎的敲門聲之後,男人的聲音隨之響起,「姑娘,我方便進去了嗎?」
裴若衣站在鏡前,看看自己身上過大的衣服,嘆了口氣,「進來吧。」
全佑福端著食盤,把食盤放到外廳的紅木桌上,不敢進內室,也不敢多看她。
「我讓廚子給你現煮的芙蓉翡翠湯,小二等會就送熱水上來,你梳洗后不熱不涼正好吃。」
「謝謝。」她低著頭道謝,也不太敢看他。
氣氛怪怪的,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姑娘家麵皮薄,跟個陌生男人同處一室,紅了臉蛋倒沒什麼,全佑福一個大男人,竟然也跟著臉紅。
裴若衣偷偷覷他,見他一張大臉微微泛紅,好像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得偷笑。他真的和外表好不一樣啊!一個壯漢竟比她還害羞,那他為什麼買下她?真如他所說是為了救她嗎?但那麼多落難女子,又為什麼只救她呢?
全佑福心跳如擂鼓。他不是沒和女人單獨相處過,張家口那些豪爽的姑娘家,有些大膽的甚至趁著月夜偷摸進他屋裡自薦枕席過,他都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婉言拒絕,可現下面對的姑娘,可不是那些無所謂的女人,她是他的夢,是他心窩深處的姑娘,是他想要卻沒資格擁有的仙女啊。
他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想讓自己盡量表現得冷靜,之前她虛軟無力,躺在床上時,他的表現尚可,可現在她俏生生站在銅鏡前,垂著小臉,只看見細白的粉頸一點點染上薄紅,他卻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做什麼,連手腳都不會擺。
咳了咳,他勉強自己開口,「姑娘,你身子好些了吧?頭還昏嗎?」
「好多了,頭不昏了,就是身上還有些無力。」她細聲細氣地回答,羞瞟他一眼,眼眸很快垂下,盯著自己的小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