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任是無情
她走出房門,抬頭往樓上看了看,許寧已是命人將他的鋪蓋收拾上了書房,說是要苦讀備考。如今想必也是在那裡收拾傷口,她徑直去了廚房,看了看材料,打算做些補氣血的菜肴給他算還了這份人情。
既然是合作么,也總不好日日仇人一般相處,只當是個結伴而行的路伴吧。
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一邊弄了個三七燉雞,這個對跌打損傷、活血化瘀最好,也是補氣的,再簡單做了豆腐拌菜、蒸蛋、炒蹄筋湊了幾個菜,命人送去給他,便自己回了房,一心想著如何置下自己的產業,將來可以利落乾脆的離開許寧。
雖然許寧這些日子看著似乎對自己依然多有照拂,今天還為著她受了傷,她可不會就以為許寧對自己多麼情深意重。他只不過對女子都是如此尊重愛護罷了,上至公主、下至風塵女子,他都是一般的尊重愛惜,偏偏時下大多男子多輕賤女子,他又位高權重,這一副做派便分外出挑,也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子。
只有她這個髮妻才見過他憤怒、難堪、無情、冷淡的那一面。
當夜無話,只是天亮了她吃早餐的時候,前頭掌柜央了小荷進來傳話,她有些訝異:「姑爺沒出來,那你就去叫他呀,來找我作甚。」
小荷這兩天也感覺到這夫妻和從前似乎有些不妥,從前小倆口黏糊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如今似乎冷淡了些,不過這是主家的事情,她也無心探聽,笑著解釋道:「如娘子不知,姑爺規矩嚴著呢,樓上書房決不許人進去的,前頭掌柜說了昨兒姑爺還交代了這批香料來他必要親自驗看的,如今人都等著了,也沒看他下來,廚房那邊說早餐也見姑爺來用,平日里姑爺最是起早的,今兒這般情況,娘子還是去看看的好。」一邊又覷著她的臉色道:「聽說昨晚姑爺也沒吃多少飯,只多用了些娘子做的湯,該不會生病了吧?」
唐寶如呆了呆,想起昨天他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便放了筷子,出門走了上樓,到了書房前敲了敲門,裡頭沒聲音便推了門進去。
許寧喜軒敞,整間書房十分寬敞,窗明几淨,靠壁書架上一塵不染,一琴一幾,安放得俱都恰到好處,並沒什麼古董裝飾,窗戶向外支起,正對著遠處寺院,從窗口看出去,只覺山渺林遠,水天相接,令人有心胸一闊,頗有出塵之感。唐寶如也沒有細看,徑直轉過屋中間的多寶閣后,果然後頭放了張軟榻,許寧側卧而睡,身子蜷縮,一隻手埋入軟枕內。
她過去彎腰推他:「噯,醒醒了,下頭在等你驗貨呢。」
許寧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唐寶如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微微一怔,又看他有些掙扎地起身,她不由伸手去扶,卻感覺到手下有些熱度,她禁不住道:「你這是發燒了?」
許寧自己伸手摸了摸額頭,有些頹然道:「不高,大抵是低燒,還是大意了,昨晚吃的葯大概不太對症。」
唐寶如皺了眉:「那就別勉強下去了,我讓人下去讓掌柜驗貨便好,還是著人去請大夫來吧,若是傷筋動骨,影響了鄉試可怎麼得了。」
許寧也並沒有勉強,躺了下去,仍是側著身,唐寶如看在眼裡,心下瞭然他背上必是有了傷了,不由心下有些煩悶,下了樓來命人去傳話請大夫不提。外頭也有人問今日備下的拜訪恩師的車和禮也都備好了,原定今日姑爺要親去給先生送節敬的,如今如何處置。
唐寶如叫了個伶俐些的夥計進來,交代道:「節前這禮是必是要走的,你帶上我們爺的名帖,帶上禮去,就說官人原是要親自給先生送節敬的,奈何不慎著了風有些發熱,不敢登門怕過了病氣,只好命你送上薄禮,祝先生萬事如意,待節后病好,必要登門致歉,請先生萬萬擔待包涵。」
那夥計一一學了,又重複了次,唐寶如才打發他下去,自回後堂。卻不知前邊親見的掌柜暗暗咋舌:平日只覺得這唐家小娘子年紀甚小,長得雖嬌嫩卻一團孩氣,嬌憨粘人,許官人卻是極寵她的,平日里等閑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沒想到今日這吩咐交代事情來,卻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一身大紅底綉荷包牡丹對襟氅衣襯著眉目凜然,頗具威勢,並不比平日里到店裡來的那些鄉紳夫人差了,想來許官人寵這小娘子也是有道理的,這一對夫妻通身的氣度,竟不像是這小小縣城裡能出來的人。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唐寶如引著他上去給許寧把脈,果然是許寧自己估摸用的葯和唐寶如做的三七雞卻是沖了,以至於血瘀不散,存下了熱毒,偏偏外邊天冷,兩下一激便發熱了,大夫另外開了發散的葯,又命人去買指定的跌打油,唐寶如命小荷付了診金,道謝后便命廚房將葯給煎上,一時外頭的跌打油也送了來,唐寶如看這後院平日只許小荷進來,小荷一個黃花閨女,自然不好給許寧上藥,前頭請了幾個夥計,派出去送禮、採辦的又都出去了,竟是無人給許寧上藥,想了想自己也失笑:橫豎也不是沒見過他光身子的樣子,不過是上個葯,好歹也算是還他的人情了,何必扭捏成這樣。
便徑直拿了葯進來,看到許寧趴在床上抱著枕頭,側頭合目而眠,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看上去還算安穩,臉上帶了一分稚氣,他這相貌其實是極引年紀大些的女子心軟憐愛的,只不得生身母親的偏愛,唯有兄弟皆無了,才得了那一分仍然帶了更多企圖的母愛。
她在床邊坐下徑直去解他的中衣,許寧睫毛抖了抖睜了眼,有些訝異看了她一眼,唐寶如被他一眼看得耳根忽然紅了,也不知心虛什麼,惡狠狠道:「夥計們都打發去給你恩師送禮採辦了,我給你上上藥。」
許寧閉了眼,卻撐了下身子方便她將他上衣解下,露出了肩膀來,右邊肩膀上果然一片烏紫的觸目驚心,想是雖然衣服厚沒擦破皮,卻到底是傷到了筋骨,唐寶如看許寧只是閉著眼不說話,心下那沒來由的緊張感也散了些,拿了那藥油來想起大夫交代過需得大力揉搓,將藥油搓進去方可,便倒了藥油在手心,忍著那刺鼻的味道搓熱了,便往那烏紫搽上去。
肌膚相貼時,她感覺到手下的皮膚居然頗為光滑,和女子差不多,一邊心裡嘲笑許寧,一邊使勁摩擦,很快手心便猶如著了火一般,不過一會兒,她便已覺得手臂酸軟無力,卻遠遠還未夠大夫說的時間,只好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揉搓,卻是好使力許多。
這邊廂她擦了一會兒嬌喘吁吁,伏著的許寧只感覺到那喘息一下一下地噴在腦後,柔軟得驚人的手掌貼著自己肩背,熱而軟,更是讓人想起那雙柔荑的手感……這一世他心存愧疚,並不讓她沾一點勞作,養得一雙手春蔥也似的,若是她沒有重生,沒有記得那些曾經的齟齬不和……他們合該是一對最美滿不過的夫妻。
許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許寧感覺到自己身上似乎鬆快了些,忽然聽到門聲響,他掀了被子坐起來,果然看到唐寶如提著個食籃進了來,身上披著泥青雪氅,一路走進來帶了股寒氣,令頭有些昏熱的許寧感覺到一陣清醒。
唐寶如將食籃放在榻前几上,解了雪氅掛在床邊的雀首衣架上,自然而然伸手去探了下許寧的額頭道:「好像沒在發熱了。」
許寧被她冰冷的手冰了下,雖然覺得舒服,仍是道:「外頭下雪了?你怎也不帶個手爐。」
唐寶如似笑非笑:「做飯呢,帶那勞什子不方便。」一邊看到自己袖子上帶著的雪粒不小心滑了下去,竟是滑入了許寧的衣領內,看他明顯地抖了下身子,有些尷尬道:「我沒注意……」
許寧卻鬼神使差念了句:「不辭冰雪為卿熱」。
唐寶如臉色變了變,這卻是個著名的典了,「荀奉倩婦病,乃出庭中,自取冷還,以身慰之。」當年許寧和她情好時,也曾耐心教她讀書,給她說過一些有意思的典故好讓她更有興趣,她何嘗不是為這生死與共的深情感動,只是如今此情此狀許寧念這句,卻更似是諷刺了,她冷笑了聲,待要嘲兩句,卻看著許寧臉上的病色,到底忍住了,自過去從食籃里將菜和飯拿了出來,淡淡道:「因你發熱,做了幾樣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只是涼的快,你趕緊吃了,過會兒我讓小荷上來給你收碗。」
許寧看唐寶如換了身灰青暗綉銀折枝花的衣裙,知她是下廚怕弄髒,難為她在那些淺淡鮮嫩的衣服里能找到這麼件老成素淡的,十四歲的唐寶如可是嚷嚷著這顏色老成合該給娘做衣服的,卻不知這織法是新織法,價格頗貴,是挑了銀線慢慢織入,稍動動便有波光閃耀,自有一股低調的奢華,當時自己看了覺得喜歡便買了下來給她做了這身,卻到底沒能迎合被他保護得涉世未深、天真爛漫的唐寶如的歡心。
倒是眼前的這個唐寶如,和自己一樣,受了光陰的摧磨和生活的打磨,稜角崢嶸被磋磨光,即使仍有些脾氣,卻也只能變成了這樣一副不動聲色的隱忍,偏偏任是無情也動人。